“这么一梳理,看来匈奴还真是三个匈奴。”司马迁抚掌道,“等回了舍中,我得将这些好好地记一下。不过你说了这三个匈奴的名物,我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什长接下来能说一说,这第二个匈奴,也就是匈奴部,它的历史是什么样的么?”
“我对此不甚清楚。”乐正绫摇头,“我知道的应该不如您知道的,比如淳维单于和冒顿单于,这些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事情。”
“这样。”司马迁摸了摸下巴。
“毕竟仆是做具体的言语的研究的,”乐正绫向他交代,“我们只能通过言语上的现象,来看待匈奴。譬如,我刚才提到了第三个匈奴,它的概念涉及到言语、风俗、信仰、人种。我可以举一个:就是匈奴民人的信仰。我们这次随骠骑将军出军,遍历了河西地区的大部分匈奴部族,发现在所有的采访中,被调查者提到最常见的一个词,就是tengri。”
“‘撑犁’?”
“对。”乐正绫向他点头,“这是匈奴语里的一个词,‘天’——如果我们把匈奴、浑邪、须卜、苏卜、休屠、呼氏等部共同操的言语称为‘匈奴语’的话。但是在牧民和尉官等的实际交谈当中,他们经常将‘天’视为一种人格来说。它在我们海国的言语里面被译为‘腾格里’,在匈奴语人群当中,它不仅仅是指天的词。草原地势平极,天穹笼盖四野。他们就以天作为部族的最高神,部落首领的权柄即是天所授予的。”
“这个我先前也了解过。冒顿单于有致汉国书称:‘胡,天之骄子也。’这个‘天’即彼等之神祇也。”司马迁说,“不过它叫tengri,我先前没有注意。”
“同时我们发现这种信仰是超越匈奴民族的,比如长久和匈奴共居的塞种居民也具有撑犁信仰,他们称呼天也就是tengri。这当是一种信仰上的借用。不过是否河西的所有塞种人都信长生天,我们只调查了一个塞种部落,小月氏的情况尚不得而知。我们现在只能说它在草原上非常流行。终于这种信仰是否发源于匈奴,尚且不是很明白。”
“那我就应该暂时把它列入第一个匈奴下面。它是在匈奴的控地上广泛流传的一种信仰,同匈奴部和匈奴民族的关系还未清晰。”司马迁抿起嘴巴。
“是这样的。”乐正绫说,“像东胡、扶余、孤竹这些部落,应该也是位列在第一个匈奴上的。因为这些部落,虽然我们还没有去调查过,但他们的言语应该不属于匈奴语族,自然也就不属于第二个和第三个匈奴的范畴。”
“那第二个匈奴具体包括哪些部族?”
“比如说,在河西地区差点被骠骑将军逮着的句犁湖王子,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这些都是匈奴单于的亲族,是从匈奴部落发展而来的,都是淳维单于的后辈。他们是真正在第二个匈奴的范畴中。”乐正绫接着道,“对了,公子,到目前为止,你们能够追踪到的匈奴之祖到哪一代过?”
“现在有载最早的,也就是淳维单于。大约到战国季年的时候。”司马迁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那么其他的,像呼衍、乌氏、义渠这些部落,在头曼单于发迹之前,就已经存在并在汉地的史籍中被记载了,那姑且就不把他们视为第二个匈奴。因为他们具体的源流关系无考。”
“嗯。”
“不过,无考归无考,他们肯定具有同源的关系。”乐正绫突然一转话题。
“为何?”
“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匈奴语方言,拥有同样的语法结构、核心词汇和有条理的语音对应。”乐正绫将两只手摆在身前作比划,“历史上虽然有语言替换的说法,但是语言替换,当一个人群中甲语言替代乙语言时,乙语言也会在当地的甲语言中留下痕迹。到目前为止,我们在河西地区所见的那些匈奴部落,没有侦测到这种语言替换的痕迹,那么他们从前所说的母语也就是和现在一样的,祖祖辈辈都是说匈奴语。他们肯定同匈奴部是来自于同一个远古的部落。这个是很显然的。”
“就好像……各地的汉人在很久之前也来自同一个部落?”
“对。”
“那匈奴人来自的那个部落,和汉人来自的那个部落具不具有‘同源’的关系?”
“这个,我得先向您介绍同源关系。”乐正绫举起桌案上的一张革纸,忽然转头对学生们道:
“注意听!”
檐下和案前的众什士都竖起了耳朵。
“我们判断两个民族之间具有同源的关系,主要看两种语言之间是否具有同源的关系。这个同源关系,主要看核心词。”乐正绫开始向士兵们和史迁介绍关于历史语言学基础概念的知识,“像祁叔,作为羌人,他们羌人说我,是什么?”
“ay。”祁晋师轻松地发出来了这个音。
“汉地的言语说‘我’也是aaj。”乐正绫转向司马迁,“像这种最基本的词,还可以找出很多。比如女、而、渠,包括从一到十的数目词,包括对粮食作物和动物的称呼,皆然。那么汉语和羌语之间就是同源的,换句话说,汉人和羌人拥有同一个祖先。”
“同一个祖先?”司马迁皱起眉头,倒吸了一口气,“他们是夏后氏的苗裔?”
“倒不一定是夏后氏。”乐正绫摆摆手,“可能是更早。比如在三皇五帝的时候,神农氏不是姓姜么?姜和羌这两个字的关系很近,读音的关系也近。”
“姜,k;羌,k。”天依心里默念了这两个词在汉代一些较古老方言中的发音。
“嗯。”司马迁沉默了下来。
“但是,匈奴同汉,他们的核心词是不同的,音系和语法也是相异的。那么这个同源的关系就不能成立。那您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否定的。”
“按你们的说法,或许是……”司马迁对这个观点似乎颇显犹豫。毕竟在后世流传的《史记》当中,这位后来的太史公是支持匈奴属于夏后氏的苗裔的。或许这个说法并不是纯粹的一个史学的说法,而是有朝廷的意志支持,带有一些外交上的目的。
“小楼,”乐正绫转向楼昫,“你可以把匈语的数词同太史公的公子说一说么?”
听得什正的这条命令,楼昫马上站了起来,向司马迁顺顺溜溜地说出匈奴语中从一到十的数词:
“bir,iki,jt,trt,bi,alt,jiti,skiz,toz,on……”
他还要顺着十一源源不断地说下去,但是被乐正绫及时地中止了。
“好,有十个就行了。”乐正绫笑着请他坐下,“公子,显然‘一’,匈奴是bir,而我们汉是it;‘二’,分别是iki和njih;‘三’,分别是jt和su。每一个词,语音都相去甚远。但是祁叔的羌语,同汉语则有对应。祁叔,您说说‘一’。”
“lik。”祁叔道。
“就多了个l。再就是在羌语中,-k对应汉语的一些-t。汉语应该原先也是和祁叔读得一样,古早的时候是lik,在东周变到lit,再是我们现在的it。”
“闻所未闻。”司马迁对语言还能流变感到吃惊,“‘二’呢?”
“g-nis。”祁叔继续用羌语说出来。
“汉地是njih。前置次要音节,汉语和羌语都还有,但是现在‘二’的前置复辅音g-已经脱落了。韵尾,羌语中是-s,汉地是-h。在这上面,羌语更古老一点。”
乐正绫向他增补了这三种语言的数词,以让司马迁掌握更多的语言材料,做进一步的判断。年轻的史迁将那道剑眉紧锁起来,显而易见地,他广博的头脑肯定正在飞速运转,搜检着自己从前看过的同匈奴祖先有关的一切的文献。他的脑子毫无疑问地是个大图书馆,同历代的太史令一样。事实上,排开军中的安排的话,阅历庞大的司马迁才是比通书什的少年们更适合担任中国第一批语言学家的人才。
楼昫听着刚才什正让自己和祁叔列举着匈奴语和羌语的材料,让他惊异的是什正能将三者之间的对应关系说出来,并且在说解的时候还能说两种语言的成分哪一种更古老——虽然时常是羌语更古老一些。
这就是什正说的历史语言学么?楼昫拼命眨眼,感到什正说的已经超出了自己既在的知识体系。
细思良久以后,司马迁抬起头来:
“汉人和羌人出于同一源头,我能理解,确实你们也有证据。但是匈奴人和汉人是不是皆为夏后氏的苗裔,我拿不准。我们汉地的典册有记载,夏时有一位也叫淳维的,或许是匈奴的远祖。语言上的差异,或许彼先祖是逃去匈奴以后,受当地言语的浸染,部落改易为了那种语言。”
“公子,您说的这种情况,如果得征的话,可以证明的是‘匈奴人是夏后氏的苗裔’,这里的匈奴人是指第二个匈奴。我们提的‘匈奴是否与汉同源’,是问的第三个匈奴——也就是草原上百万说匈语的人是否同说汉语的人同源。那么第二个匈奴不管是不是夏人,都不能拿来证明这个问题。刚才您提到的汉、羌,很明显都是使用的第三类概念,即汉语和羌语的母语者。这个问题很明显是百万匈奴语族居民和数十兆汉民之间具不具备同源关系。”
司马迁又陷入了思考,未几,轻轻点头,确定是自己关于三个匈奴的认识还没有很严谨地进入自己的思维。
“十分荣幸能有机会同太史令的公子就匈奴的话题在这个小院子里对谈。”乐正绫向他深揖,几乎将上身屈到桌面上,“今日的这场讨论,会长久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面。我在海国时就已经很仰慕公子和君父,倘若您有余兴,可否请您赐一副墨迹,我好将它作为传家宝,长久地保存?”
面对这个什官莫名其妙的一顿彩虹屁,司马迁感到十分迷惑。就算父亲是太史令,自己的名声什么时候传到几千里外去了?自己南游长沙的时候,尚且有一些当地土著不识得他的身份的。不过,他还是将这件事答应了下来。年轻的史迁提起墨笔,用工整的篆书,在乐正绫随身带的空白绢帛上写下了“学广胡汉”四个字。
乐正绫激动地快要晕过去了。
“好了,我看这羹食也快端来了。我得回去,好好整理整理我们谈话的内容。”司马迁浅浅一笑,收袖起身,“下次有其他的问题,我还会过来讨教的。”
两个人对拜,乐正绫恭送着司马迁出了院门,一直目送他在巷道的拐角处消失,才战战兢兢地回到什士们身前。
“这就是我先前说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内容。”乐正绫长舒一口气,向士兵们道,“为什么之前一直按着不给大家讲授?因为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当大家掌握了各种各样的语言材料,就会很轻易地发现,各地的言语虽然不同,但是一些地方的言语之间很明显有相对应的关系。这种对应关系,既然它是一种关系,那么它昭示着什么?”
士兵们沉默不言。就在此时,楼昫突然站出来:
“两者有一个共同的祖先,而祖先生下了甲,又生下了乙,甲和乙之间虽然具体的样貌不同,但是都是祖先的后裔?”
“对!”乐正绫突然扬起眉头,“我先前教你们语法的时候,课了层级结构的概念。现在我要课你们另外一种类似的:谱系树!这两种概念,在我们的世界当中,都广泛地存在着。大家应该一下子就理解了。”
“对,是。”
其他士兵们也在楼昫的譬喻下直观地体会到了这个关系。
“那么既然有这个共时上面的,有差异但是有关联的语言,这些语言必然在古代有原始母语,”乐正绫向士兵们说,“演变总是有条理的,每一次变化,在这个地方可能完成了,在那个地方可能还在进行,在另外一个地方可能还没发生。那么通过比较这些语言的差异,我们就可以试图构拟古代的母语。这是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方法。”
听说还可以通过现存的语言来推测古代语言的状况,楼昫更来劲了。
天依看着士兵们,仿佛看见了大二时候的自己。自己在汉地,侥幸没有因为语言不通沦落到悲惨的境地,也是有赖历史比较语言学所赐,自己所接受的构拟方案同西汉时期的实际音值出入不大,能够通过记忆上古音方案来短时习得大量的词汇。
“今后我还会找其他一些机会,让你们慢慢地接触。这个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乐正绫道,“大家不要觉得这些学问有多大的魔力,显得很神秘,是门绝学。所有的学问都是人类的先哲,千百年来一点点地努力的成果。我们能学到,你们就也能学到,除非我这个先生教得不好,教得歪了、错了。那是我的责任。”
说是这么说,但是楼昫真的感到乐正绫的身上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魅力。在衣襟和腰带的包束下,她广阔的胸怀内中,仿佛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来自海国的见识。一想到在汉地,大部分妇人都不识字,识字的也大多是豪门大族中的闺秀,而像什正这样具备庞大知识量而不列于豪民之籍的少女或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楼昫就感到他现在面临的形势紧张,可以说到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地步。自己方才在什正同郎官对谈的时候,通过自己的储备,在什正面前好好表现了一把。这才是整个过程当中的一步,最好在两个月内就让什正对自己拥有充足的好感,自己这个来自农村的穷小子能像许多天降神话说的那样,顺利地抱得美人归。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