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岁煞北,马日冲鼠。
宜:出行,上任,会友,上书。
忌:动土,开仓,嫁娶,纳采。
这天,若是换成西历,便是1265年2月14日,应该是个炮火连天的日子。
所有行装都整理好了,只等林彻点头便能出发。
“阿郎,启程么?”宁蓝问。
林彻往货栈门外看了看,“不急,再等等吧。”
一旁,货栈的东主崔东升有些奇怪,撞了一下金光耀,低声问,“老金,这小舍人看起来有点不懂事啊,误了吉时,路上怕是要不顺利了,你不去提醒提醒?”
对这时候的人来说,出行可是一件大事,非常讲究占卜凶吉,应时而定行止。
金光耀瞪着自己的这个同乡,“崔大脸!对郎君尊重点!怎么说话呢?郎君非常人也,举止自有深意,岂容你我置喙,再说了,贵人自有天佑,任何时候都是吉时。”
“呵,什么狗屁贵人,不过是个南蛮罢了。”崔东升很是不屑,抖着肩,“我说老金,你们金家好歹也是我大高丽之门阀贵族,怎可自降身份,去吹捧谄媚一个蛮子呢!?”
金光耀一听这话,立马把袖子一撸,“崔大脸,你再胡说,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然后悄悄瞄了一眼林彻,见他根本没注意这边,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看在同乡的份上,教你个乖,祸从口出知道么?郎君不是你可以诋毁侮辱的!你想死,别拉上我!”
“莫要唬我!”崔东升不以为然,“这可是大蒙古国,一个蛮子还敢以下犯上!?”
虽然蒙古朝廷从来没有就‘四等人制’做过明确和系统的规定,但是在政治、法律地位和其他权利义务以及税收分级上却有明显的不平等。
‘四等人制’是个笼统的原则,蒙古人为第一等,色目人为第二等,汉人为第三等,南人为第四等。
这个原则更多的是针对于普通人,也就是被统治阶级来说的,但在统治阶层中却比较模糊,更看重的是‘跟脚’,简单的说,就是阶级性大于民族性。
那些早早跟着蒙古人共同打天下的汉人世侯,待遇上与蒙古贵族的区别不大,不过在李璮事件后略有下降。
而分等基本也是按着被征服的先后顺序来的,这时候宋朝还健在,还只是预备‘第四等’。
这个第三人等中的汉人,也并不止单单汉族,指的是淮河以北原金朝境域内的汉族、女真、契丹以及高丽人等。
但高丽人自己却不这么觉得,认为自己怎么着也应该算色目人,只是他们这个想法,到最后元朝也没同意,
总之呢,可能是骨子里的‘二鬼子’基因,反正崔东升眼中,自己要比汉人高贵,更何况南人呢。
他说话的声音并没有掩饰,结果被想着心事的林彻听到了。
林彻眉头一皱,斜斜看了崔东升一眼。
仅仅一眼,就让崔东升仿佛掉进了九幽深渊,冻在那里,像个石雕。
宁蓝感受到了林彻的不满,挎着大长腿走过去,拽着崔东升的衣襟,像是拎小鸡一样,然后就是正反两个耳光……
崔东升被打醒了,后知后觉的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林彻没有多看,又转过头盯着门外,‘蒲璇娘这小娘皮是忘了,还是真的不想走?哎,算了,她自己不走,不算我违背承诺……’
这时,董不花带着一队怯薛冲了进来,估计是崔东升凄厉的惨叫,让他们以为出了什么事,神情略有紧张。
“南蛮子!南蛮子!”
忽笃怯迷思也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看到林彻好好站在那,似乎很失望,“咦,你没事啊?”
她身后紧跟着的囊家真,倒是长松了一口气,“我们是不是来晚了,董不花说你们出行要讲究吉时……”
“无妨,那不重要,你能来就好。”林彻在女人面前,总是能说出合适的话,只要他想。
“嘁!”忽笃怯迷思言简意赅的表达完鄙视,然后就被打成猪头的崔东升吸引了注意,“这人干嘛了?”
宁蓝和她很熟了,随口就回答,“这人骂我家郎君是蛮子!”
崔东升刚才可听见了这个小贵人进来就喊南蛮子的,这岂不是同一阵营的同志么,于是哇哇大喊的求救,“贵人可要为我做主啊,小人可是高丽人,这低贱的南蛮子居然敢以下犯上,简直是罔顾国法,藐视大汗的威德!”
“呵,南蛮子也是你能叫的!?”忽笃怯迷思双手叉腰,“董不花,把他舌头割了!”
董不花得令,抽出匕首,捏开崔东升的嘴,一伸一铰,一根血淋淋的口条便掉了出来,“算你走运,捡回一条命。”
崔东升简直懵了,连痛觉都忽略了,‘这怎么回事?明明这贵人也是喊南蛮子啊!?’
早早躲到一旁的金光耀,看到这一幕,并没有因为同是高丽人而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都劝你别找死了!’
同时,他心中对林彻的畏惧之心更加严重,甚至都深入骨髓了。
货栈的伙计,大多都是高丽人,见到东家像死狗一样躺在那里,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看看,更别说救治了。
林彻淡淡看了一眼,“光耀,给他找个郎中,毕竟,是你同乡。”
“喏,郎君仁慈。”金光耀这才腆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向崔东升,心里却想着,‘做人呢,最重要的是认准大腿,你看,郎君对我就很不一样,多少都会给点面子。嘿嘿,崔大脸也是活该,这下他在中都城应该混不下去了,东昇货栈以后就姓金了!’
“南蛮子,我帮你出了气,你是不是该谢谢我?”忽笃怯迷思得意洋洋。
林彻没好气道,“谢谢啊!”
“就这?”
“不然呢?”
“好了,忽笃别闹,西门,还是赶紧动身吧,别误了时辰。”囊家真及时开口,“你们是坐漕船吧,那我送你们到码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光泰门,继续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码头。
上了船,林彻回头,“两位公主,乃颜,董大哥,就此别过,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囊家真强忍不舍,“路上小心,别忘了给我写信!”
乃颜挥着手,“师父,早点来辽东看我啊!”
忽笃怯迷思叉着腰,示威般的举着马鞭,“南蛮子,欠我的糖记得还!”
董不花微笑着,“贤弟,此去关山重重,碧波万里,且多加珍重,待来日相逢,再把酒言欢!”
漕船顺流而下,渐行渐远,林彻一直站在船尾,看着码头上的人影慢慢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想想也挺有意思的,来中都时,遇见的是这几个人,等到离开的时候,送别的依然还是这几个人,只是多了个乃颜。
船行向东,等过了通州,已经夜深。
寻个了僻静处,三艘漕船靠到了岸边。
确认过四周无人之后,林彻十几个人拉着马匹,悄悄下了船。
给马蹄裹上厚厚的毡布,然后趁着夜幕,往西南方向而去。
而漕船明日将继续往直沽寨而去,因为顺流,预计五天后就能到达,那里会有人接应,并作出相应的掩饰。
最后林家的人继续从海河去往海边,登上海船离开。
只要不是彻底查探,没有人会知道林彻已经半路消失,而是会以为他杨帆出海了。
……
在林彻离开东昇货栈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停在了货栈门口。
蒲璇娘独自下了车,走进大堂,便撞见了满面红光的金光耀。
他给崔东升及时找了个郎中,给他保住了小命,然后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让崔东升同意把货栈低价转让给了他。
崔东升得罪了蒙古公主,这事若是传开,中都城绝对是待不下去了,还不如拿笔钱,找个地方安度晚年。
这会,金光耀在大堂里遛着弯,巡视着这个新到手的私人产业,只属于他,不属于家族的私人产业。
想着要不要换个名字,觉得光耀货栈好像没有东昇货栈吉利,又本着闷声发财的心思,决定还是不换。
正好这时,看见一个美丽得不像话的小娘子走了进来,“呀!这不是蒲娘子么?您可来晚了,我家郎君已经走了。”
‘我家郎君’绝对不是口误,对于高丽人来说,一切好东西都是他们家的,这很合理。
“嗯,我知道。”蒲璇娘黯然点点头,“我想去他住的院子看看。”
金光耀知道眼前这小娘子和林彻的关系匪浅,自然不会拒绝,“正好还没来得及收拾,娘子尽管看。”
婉拒了金光耀的陪同,蒲璇娘独自走进了林彻原先住的屋子。
少了些物件,空气中却似乎还有熟悉的气味。
浴桶还在,蒲璇娘一手按着桶沿,一手很自然的做出了擦背的动作,眼神涣散了起来,陷入了回忆中。
“噗呲…”
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笑了。
很快又失落起来,“哎,讨厌的小子……以后,再也不会被你气到了。”
在屋子里,独处了半个时辰后,蒲璇娘才默默离开。
回到自家宅子,蒲崇谟正在花厅中焦躁的转着圈,见到蒲璇娘,立刻迎了上来,语带责备,“璇娘!你怎么又乱跑!我不过出去才半天,回来就不见你影子了,你到底去哪了!?”
“出去散散心,不行么!”蒲璇娘冷冷道。
“你!”蒲崇谟气急,却又不敢过分刺激自家妹子,缓缓泄了气,“好吧,散心就散心吧,国师那边已经有定下来了,明日,我们便出城去见他。”
“为什么要出城?”蒲璇娘疑惑。
蒲崇谟解释道,“国师正在上方山中的灵根寺清修,杨琏真迦好不容易才安排出时间,自然该我们前去拜见,明日你千万表现好点,万万莫要使性子,我蒲家的未来,都在你肩上了。”
“哦。”蒲璇娘凝神看着蒲崇谟,“兄长,只是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而去违背阿拉,值得么!?”
对于自家妹子的质问,蒲崇谟连想都没有多想,“值得!”
“好吧,我知道了,我会按你说的做。”
说完,蒲璇娘转身,漠然回房。
这一刻,她似乎只剩一具躯壳,亲情、友情、爱情,甚至信仰,全部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