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啦,杀人啦,”店小二连滚带爬从二楼客房出来,手上还沾上了些微的鲜血。甫一下楼,就被怒气冲冲闻讯赶来的掌柜迎面一个耳光,“叫丧呢,也不怕惊着客人们……”
许是见到了平时拿主意的掌柜,小二哆哆嗦嗦伸出手来,两根手指拽着掌柜的衣袖死都不放,一张脸雪白雪白,上面满是鼻涕眼泪,“掌柜的,二楼那贩酒的韩大通,他,他死啦。”
“死了?”本就精明的掌柜大惊失色,脸色变了几变,哼了几声,用力甩开拉着自己不放的小二,匆匆走到那贩酒的韩大通所住的天字二号房房门前,房门大敞,想来是之前发现有变的小二惊慌失措,并没有关上。从门外望进去,满地都是鲜血,那贩酒的韩大通脖子上豁大一个伤口,躺倒在地,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时间,本已是众人早起的时间段,张敏之听到小二呼声,心道不好,这客栈发生了命案,一不小心,自己就要被困在这里,那韩大通虽说死了是可怜了些,但她若是错过了这一次的入学考,一家人的性命说不定就要保不住,那时候可没人可怜可怜自己。
眼下情势不妙,自己还是眼不见为净,先走为妙吧。
她脚底抹油,跑的飞快,但她人还未出客栈门口,掌柜已经回过神,自家客栈发生了命案,眼见是逃不了官司了,但这满客栈的人,说不好谁就是凶手,若是能抓到凶手,自家被连累的可能性,就要大大降低了。
他打起精神,大吼一声,“阿牛,关好门,一个人都不许放走,免得凶手趁乱跑了。”
张敏之本已走到了门口,瞬间又被小二拦了下来,她皱了皱眉,便拱了拱手道,“掌柜,我等都是要去岳麓书院参加考试的学子,贵地发生了命案,着实不幸,配合官府调查,也是应该,但入学考试迫在眉睫,错过今天,便要等来年了。您看,我等是否可以将路引留下为证,先放我等前去考试?”
她一言既出,其余围观的学子们顿时哗然,议论纷纷,“是啊,掌柜,我们辛辛苦苦赶路来,可不就是为了参加岳麓书院的入学考吗?”
“我看这位公子所说很有道理,要不,我们就将路引压下?”
“掌柜的,你可别耽误了我们的正事,这韩大通虽然死了,也不过就是一个商人,我们可是天子门生,以后要来经略天下的,岂能为一个小小商人,耽误了我们的时间?”
群情纷纷,那掌柜的虽然满头大汗,仍然不松口说:“各位,各位,真的对不住,我知道各位都是国家栋梁,本不应该拦着各位,但我已经让小二刚刚去报信了,官差很快就到,只要各位能撇清身上的嫌疑,我,我肯定不敢为难各位英才。”
“官府什么时候有用过?”有人立刻质疑,嗤笑道,“等到那帮衙役弄清,怕我们所有人都要等猴年马月了吧。”
“官府行不行,不是我等可以自相判断的,”掌柜很坚持,道,“但今天没找出凶手,这里的每个人,都不能走。清者自清,诸位难道不想自证清白了吗?”
他一声令下,店里的小二们都行动起来,将门窗看得严严实实,生怕放走了什么人。
时间不多了。
张敏之深吸了口气,自己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不能被这临门一脚,给彻底耽误了。
她不敢再抗议,免得被疑心大起的掌柜当作嫌疑犯,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再等个一年继续考无所谓,但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心急如焚,偏偏又不能露出半点。
眼下除了她一人逃出生天,其他家人都已经被下进大狱,万家运作火速,多级运作很快都判了秋后问斩,只待她张家一家人死绝,谁还能说万家是中饱私囊不成?各级官僚官官相护,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进岳麓书院,获得进京面圣的资格告御状,但莫非上天都想要她亡?偏偏在这时出了杀人案!
难道自己一家人,就真的要走投无路了吗?
不不,她不服,她不服!
众人各执一词,乱成一片。
说话间,人群中一名瘦小的男子缓缓站起,直直往楼上走去,张敏之定睛看去,这不就是昨日和自己饮酒的唐画师吗,耳边就听到小二奇怪问道:“唐画师,您是岳麓书院请来的老师,难道也着急今天就要报到?”
唐画师淡淡一笑,却不应答,拾级而上,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便有学子低声说道:“说不准唐画师是又有了画兴,像昨天晚上一样,一柱香就将目下的情形全貌描画于纸上。”
另一名学子小声附合:“确然如此,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画技如此高超的画师。要是能学得一二,啧啧……”
“别想啦,今天大家要是都走不了,谁都进不了岳麓书院,更不用说学什么画技了。”
这时天字一号房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位青衫文士打扮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出来,出声道,“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你说的轻巧,难道你不用去应考?”一楼马上有学子愤懑道。
“这么多人,都不能去岳麓书院了,实在太不公平了,这韩大通死就死了,何必拖我们的后腿呢。”
“我们家好不容易攒的钱给我当盘缠来应考,现在盘缠用尽,入学无门,就连归家都无望了……”
此言一说,赢得无数学子共鸣,有人扛不住这心理上的巨大压力,已经开始低声啜泣起来。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就哭,还有点志气吗?”这时,天字一号房里又有人走了出来,这人说话声音低沉,但本人甫一站出,却是面白如玉,唇如点脂,竟是一位俏生生的公子爷,虽然说是男生女相,但气势格外凌人,他用眼神扫了一遍楼下众人,竟然无人敢再说半句。
好一个美人啊,张敏之眼前一亮,心想这公子必是来历不凡,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万家的人……
只是美人身体好像不太好,手里还握着一张月白色的手绢,说完一句话后,连续咳嗽了几声。
张敏之目光直直落在人家脸上,兀自在这盘算,却不知自己的小动作落在人家眼中,那美人眉头微蹙,喘息之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他的目光顺势飘过张敏之的身上,眼眸之间闪过一丝亮光,随即迅速隐没,然则面上却是毫无波澜,他挺直了身,一股气势自然而然就从四周压了下来,令在场的所有人不自觉都收了声息,听着他那如山间流水般的声音缓缓道来:“在场这么多位学子,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想必总有人能看出今日这凶杀案的真相。有何人能在衙役到来之前,破出此案,那我这里,有周家所出,进岳麓书院的保书一份,便赠与破案这位了。”
一言既出,立刻有人鼓噪起来。
“周家?是当朝太后的那个周家?”有学子喜不自禁,扬声问道。
少年淡淡扫过他们一眼,并未开口,但是先头出来的青衫文士倒是替他接话。
“那是自然,我家主人便是周家长房第八子,名为周纪,周八公子,如此,大家信了吗?”他亮起刚才从腰间取下的腰牌,那是周家长房嫡子的标志,此时被他举在众人眼前,金光闪闪,就如那天大的富贵,就要从上面直接倒下,倒入这楼下的一行学子中间来。
也不怪学子们如此激动,当今陛下盛宠万氏,为了她,简直视后宫其他妃子如无物,缘何贵妃还只是个贵妃,即便陛下几次三番想要将其册封为后皆不可得?原因都在周太后身上,太后一日不点头,万贵妃就变不成万皇后。也正因为周太后,万家的外戚即便多么嚣张跋扈,一旦碰上周家,也只能捏着鼻子退下。
“我们这里,群英荟萃,就不信破不了他小小一个韩大通被杀案,”有人高声怪叫,余下纷纷附和。
这话也不算作假,当今天下,许是因为崖山之辱,被蒙古统治多年后,中华文化损失惨重。汉人好不容易重新获得了天下,因而加倍看重文化上的教育,各地求学办学之风盛行,特别是前朝于谦当政时期,连皇帝都不买账,更是加重了士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更何况一旦考中举人,全家都不用纳税,就连那些商户都会成群结队拜入门下。
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简直就是一个唾手可及的梦。也正因此,学子格外受到重视,就不用说自信能考进岳麓书院的学子们了,谁又能说好,自己不是下一个于谦?被秋后算账有什么大不了的,踩着皇帝的名声成就青史留名,真是天下人心向往之啊。
众人呼吸立时加粗,面红耳赤,加快了脚步,往二楼涌去。
张敏之不快不慢地跟着众人的人流,自己心想,当朝太子据说是从小长于宦官之手,六岁才被皇帝发现,之后就被抱于周太后跟前养大,才从那万氏手里保住了一条性命,周家从太子小时便培养他,和那万家说是死敌也不无为过,这婆媳之争早就从后宫蔓延到了朝堂之上,去年泰山地震,万家就有人奏请废除太子,说是因为太子不仁,才会导致泰山地动,动摇国本,两派厮杀良久,不知多少御史的屁股就此报废。太子虽然没有被废,但现在皇帝每有活动,也不见太子的身影,朝堂内外,早就议论纷纷了。
既然这人不是敌人那方,还偏偏是万家的对手,自己必定要加倍讨好,就算自己回头得不到面圣的机会,只要将父母的事情弄成党争,说不定一家人的性命,就能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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