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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1 / 1)

谈嘉秧对这位并不热情的外公反应不大,脱了凉鞋便光脚跑玩具区玩乐高。

夏天做菜钟点阿姨只用一个防尘罩罩在餐桌,徐方亭跟谈礼同错肩进厨房洗手,拿不准要不要开饭。

谈韵之冲玄关杵着的中老年男人说:“你进来说吧。——吃饭了吗?没吃一起吃?”

“吃过了,”谈礼同依旧站在原处,“我来跟你说一声就走。”

谈韵之对“走”字过敏,蹙眉道:“是我理解的那个‘走’吗?”

“猝死。”谈礼同无奈搬出原话。

“……怎么会、他才,”谈韵之算了一下年龄,“三十六七岁吧。”

“具体我也不清楚,章琳打电话来就说突然走了,”谈礼同转身扶上门把手,“昨晚的事。”

章琳……对上了,谈嘉秧的奶奶,住榕庭居时居心叵测故意接近。

谈韵之脑袋混沌,对这种习俗性程序很少过问,追上前两步问:“我们要去吃席吗?”

谈礼同略显不满,仿佛谈韵之拒绝出席他以后的葬礼,是不孝顺的伏笔。

“金泊棠总归是谈嘉秧的亲生爸爸!”

谈韵之轻轻咂舌,说:“他当初抛弃谈嘉秧,后来又有自己的家庭和女儿,早忘记这个‘病秧子’,我以为老死不相往来。”

“章琳既然打电话过来,意思很清楚了,”谈礼同说,“金泊棠即使不认儿子,金韬儒也不会不认孙子,孙女再好,也好不过带把的孙子啊,那可是能进族谱!谈嘉秧过生日章琳不还托我送了礼物,说明老两口心里还是有这个孙子。”

谈韵之反唇相讥:“金家隔得远都知道挂念孙子,你孙子近在眼前,怎么不多关心一下?”

入户门大开,谈礼同恍若未闻,将自己送进门框,说:“具体时间等金韬儒通知了我再告诉你,你准备一下,到时得带上小孩。”

谈韵之追问:“我姐知道吗?要不要告诉她一声?”

提起谈润琮,谈礼同该面对债主似的,嗫嚅起来:“她、要是肯接你电话那就说吧。”

谈韵之顺手关上门,站门边垂眼呆了一会,才走回餐桌。他忽然找回灵魂似的,煞有介事叫道:“小徐,开饭啦,我快饿死了。”

“嗯——”徐方亭纵然呆在厨房,父子俩对话还是一字不落进入她的耳朵,她无法装作充耳不闻,只能关心两句,“小东家,谈嘉秧的爸爸……”

“嗯。”

虽然金泊棠对他们来说早已“死亡”,在与不在无影响,这回当真离开,谈韵之一时半会无法适应。小时候家里养的猫意外被窗帘绳勒死,他也会难怪上好一阵。这会似乎有些不同,震惊多于其他情愫。

徐方亭看他表情,好像不能说“节哀”二字。谈嘉秧的爸爸对这个家来说更像一个比她还疏远的外人,对于谈嘉秧更是接近于无意义的单词。

“吃饭吧。”谈韵之抿嘴伸了一个懒腰,衣摆漏出一截腰肉,立刻又扯回去。

次日依旧大晴天,太阳炙烤,热浪逼人,沁南市室外温度达32c。

谈韵之白天不在家。他打算让谈嘉秧回榕庭居上幼儿园,以后可以升入一道天桥之隔的九年制榕庭学校。固定的社区环境有利于谈嘉秧情绪安定,有望建立长期的良好社交。最近他一直在那边的家面试住家育儿阿姨。他算一面,二面在徐方亭这里,两个人都认可的阿姨才能让他放心。

昨晚谈嘉秧爸爸亡故消息意外而至,徐方亭忘记跟他汇报谈嘉秧会主动问为什么一事,于是只好先和缪老师聊。

这天蓉蓉没来上课,奚老师那边是山山,罗应还在路上,课排山山后面。

两个小孩又一起上了半节小组课,奚老师让山山给谈嘉秧讲绘本《好饿的毛毛虫》,缪老师教谈嘉秧就绘本内容提问。

今天山山妈妈来接他,说话像山山一样斯斯文文,让人好感倍增。

山山比谈嘉秧早半小时下课,回家前先吃面包填肚子,徐方亭便跟他拜拜,说:“明天见。”

山山妈妈淡笑道:“我们明天就不来了,等存够学费再来。”

徐方亭结舌,没料到山山妈妈如此坦率。

山山妈妈带着一丝温和的羞涩,道:“我和他爸爸的工资不高,这里上课一节也不便宜。我们先去五彩星把补贴用完,再过来。”

“嗯……”徐方亭岔开话题,聊了两句她们也在五彩星上过几节课。

山山妈妈跟她再见,牵着一手吃包的山山出门。

“再见!”大概很难再见。

山山走没多久,罗应破门而入,有一个冲刺,扑跪在泡沫地垫上。

奚老师端着保温水杯从房间出来。

罗应阿姨放好婴儿车,开始大声控诉:“哎哟这个搞鬼的,刚走出地铁站就给我拉屎,直接拉在裤子里面!我的妈,气死我了,在家怎么问他都说不拉。”

“呃……”

空气似乎弥漫异味,奚老师顿时喝不下水。

徐方亭从她的错题集抬头,不由皱起脸。

“害得我只能蹲在路边,给他清理干净,小内裤直接扔了,我才不给他洗,”阿姨苦涩地说,“真是气死人了!幸好没脏到外面的裤子!累得我——罗应,以后再拉在裤子里面就打屁股,知道没有!”

罗应自言自语叫道:“打屁股!打屁股!”

徐方亭只能说:“幸好他没拉在地铁上。”

阿姨哭丧脸笑叹一声,说:“我真是带人家两个孩子都没带他一个辛苦,罗应,我都要给你气得折寿了!”

罗应忽然嘭地仰躺泡沫垫上,脑袋不断敲垫子,自说自话叫道:“尿湿了!打屁股!打屁股!”

“你不要尿裤子里面啊,罗应我告诉你!”阿姨警告道。

她性格比蓉蓉阿姨豪爽一些,说话大声,做事也利落;对罗应该教训就教训,该哄停就哄停,刚柔并济,细心尽责。

好保姆们各有性格,唯一的共性便是真正爱孩子,不然也不会在东家家里一呆多年,把孩子带大。

罗应还在叫:“尿湿了!尿湿了!打屁股!打屁股!”

阿姨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洗过手咕哝道:“该不会又挤尿了吧。”

她过去拉开罗应裤子检查,小内裤果然湿了一点点。阿姨气道:“罗应你又挤尿!我真打你屁股啊!”

骂完她又往鼓囊囊的背包里翻裤子,一边教训一边给罗应换。

徐方亭疑惑道:“真尿里面了?”

“没有,”阿姨边动手边说,“他碰上什么不乐意的事就一定要挤出几滴尿,刚刚拉完也能挤,我一天不知道要给他洗多少条裤子,累死我了。”

罗应去上课后,阿姨在洗手池洗了小内裤,直接晾阳台,反正明天还要换。

阿姨终于闲下来,从背包抽出一张彩色长方形的券,笑眯眯跟她介绍是楼下按摩肩颈的店,体验过一次效果不错,昨天被店员推销成功,买了几张,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徐方亭笑着说不用了。

阿姨便一个人开开心心走了。

每天课后等电梯,徐方亭习惯跟缪老师聊几句,今天也不例外。

她告诉山山明天去机构一事,缪老师稍显意外,她们三个老师间无急事一般不会交流排课情况。

徐方亭这才留意到,苏老师和她那个一进门就要执拗地拖鞋光脚的男孩子有一段时间没出现。

“不来了,”缪老师叹气道,“他们不是沁南市户口,去哪里都要自费,家里开小吃店应该挣得不会太多吧,还有一个哥哥要上学。之前每天都是苏老师打车接他过来,下课再打车送他回去,他家里分不出人力照顾他。”

徐方亭问了一个旮旯问题:“那……苏老师收他打车的费用吗?”

缪老师瘪嘴摇头:“没有,那个小孩在人多的地方可能会失控尖叫,苏老师不敢带他坐地铁公车,只能打车了。他们两个的家还在不同方向哦!”

徐方亭只能苦笑。

说来也讽刺,谈嘉秧有本地户口,家里不肯评残领补贴,坚持掏腰包上课干预;非常需要补贴的孩子,家里却没有本地户口。

就像小时候庙会过后,她捡别人丢弃在路边的油条,撕掉残口就成为她的美食,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有人不要。

徐方亭忧心道:“他在家没人管、没人教的话,技能会退化的吧?”

“对呀,”缪老师也沉重道,“像我工作之后就没用过英语,现在连高考英语都做不出来了。什么技能久不用都会退化的。”

徐方亭说:“对比之下,蓉蓉家境好真是太幸运了。”

“是呀,”缪老师说,“我教了两个月她撕饼干糖果的包装纸,锯齿的那种,她终于学会了!”

徐方亭由衷道:“是吗,那挺好的。”

“可是她能力实在太差了……”缪老师作出虚脱的表情,那片带血卫生巾似乎又飞到眼前,“她早几年在星春天一直上小组课,几个学生一个老师,有点类似托班——老师哪里时时刻刻管得了她。如果是上一对一个训的话,情况应该会好很多。这也跟家里有关,他们家觉得她过得开心就好。”

徐方亭下意识说:“可是累的是大人啊,蓉蓉阿姨太辛苦了!要是我估计坚持不了七年……”

缪老师也只能说“是呀”,此题无解。

身体上的劳累还是次要,七年如一日面对一个难以回应自己的孩子,那种无力感才是一把利刃,削弱坚持下去的勇气。

徐方亭和谈嘉秧刚进家门,谈韵之便冲过来,大叫一声“小徐”。

“小东家,怎么了?”

两个人都看出对方眼里有话要说。

谈韵之说:“你说吧。”

徐方亭说:“你先说。”

“那我先说,”谈韵之不再推让,喜道,“今天面到一个不错的阿姨,上一家东家工作地点变动,她不想跟去外地,才辞的工。就在榕庭居,明天让她再过来,你跟她聊聊。”

徐方亭笑道:“太好了。”

“好不好要你看过才知道。”谈韵之的真诚比恭维明显。

她也不谦虚,嘿嘿一笑。

谈韵之说:“到你了。”

徐方亭便道:“谈嘉秧会问为什么了,就是问的内容还比较刻板,都是从教过的句子库里面不加变换直接调用。”

“没关系,慢慢来,”谈韵之松快道,“他这么话唠,不怕学不会。”

两人哄着一个顽固小孩磨磨蹭蹭上餐桌。

每顿饭完毕,谈韵之都会在餐桌边呆一会,随便跟她聊点什么。

“对了,还有一个事,”谈韵之说,神色不复刚才轻松,而是显现谈正事该有的严肃,“谈嘉秧爸爸……葬礼在他老家临德,到时我和我爸带谈嘉秧过去。”

临德市距沁南市大概三个小时车程,不远不近。

徐方亭点头道:“我以为谈嘉秧爸爸也是本地人。”

谈韵之扯了扯嘴角,说:“他家的人很传统,非要把‘人’……拉回老家再火化入土,有什么禁忌之类吧。但你知道,运输这样的……‘人’有点麻烦,尤其现在大热天……所以还在磨蹭。”

“我知道,”徐方亭试图消缓他一停三顿的语气,“我爸爸那时候法医检查完就火葬了。”

“……”

谈韵之黯然一瞬,她才是那个亲历葬礼的人。

徐方亭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需要我一起去吗?”

谈韵之委婉道:“就怕你有什么禁忌。”

“当然没有。”她说,贫穷才是她最大的禁忌。

谈韵之轻声说:“那是最好的,到时你也可以不去现场,就在酒店接应一下谈嘉秧,我怕被灌酒。”

徐方亭也沉声应过。

两人陷入沉默时,通常不约而同看向谈嘉秧。小孩便是她们之间的桥梁。如果没有谈嘉秧,估计她们仅限于最疏离的东家与保姆关系。

这会若是能偶然对上一眼,沉默便会自然结束,就像现在这样——

谈韵之挪开眼,抿嘴才能掩饰由默契化开的浅笑。

“我去跟谈嘉秧玩。”

“我收拾餐桌。”

徐方亭避过他的目光,稍低着头,开始收拾餐桌,心情像看到洗干净的碗碟。

出发临德市已是五六天之后,徐方亭跟谈韵之找的叶阿姨聊过,对方是个慈眉善目的阿姨,五十岁左右。看到她的第一眼,徐方亭大概明白谈韵之的选择标准。

叶阿姨风格朴素,未着粉黛,给人踏实可靠的第一印象。也并非化妆就不是好阿姨,蓉蓉阿姨和罗应阿姨就每天捣鼓自己。

只是谈韵之把对徐方亭的印象与评断过渡到别人身上了。

最重要的是,谈嘉秧对叶阿姨观感挺好,一看到人家就兴奋展示他的“哥特式”乐高车。

叶阿姨即将上岗,意味着徐方亭在谈家的日子所剩无几。

近四个小时后,一车四人抵达临德市。

先到下榻的宾馆登记入住,按计划徐方亭在这里等待,不用出席葬礼。

但谈嘉秧来到陌生地方,可能缺乏安全感,攥着徐方亭的手死活不肯松开。

谈韵之从哄骗到强制抱离,没有一样生效,反而险些给谈嘉秧的尖叫撕破耳膜。

谈礼同不耐烦道:“你问问小徐能不能一起去?”

徐方亭就站在他旁边,却仍顾忌着,不与她直接对话。

谈韵之只能求助地看向她:“小徐,看你想法,不去也可以。”

徐方亭抱起谈嘉秧,没有撒手的意思,姿态足以证明态度。

“只要你们觉得我一个外人去没问题……”

谈韵之松一口气:“我们都是外人!”

两个外人带着一个“半外人”赶赴金家,徐方亭这个最强级的外人,自己父兄的葬礼没参加过,稀里糊涂也跟了去。

金家有一栋带院子的独栋小楼,这边殡葬风格传统,家中设灵堂,金泊棠就躺在菊花簇拥的棺木中,脸色白了一些,睡得很沉,周围亲人哀哭,道士做法,也没搅扰他的梦。

谈嘉秧依旧黏在徐方亭身上,考拉一般,放不下地,谈韵之也要不走。

“人为什么哭?”

清脆的童音忽然发问。

周围好些人转过来,终于发现突然冒出来的四个人。

有一个面熟的中年男人迎上来,交替看着谈嘉秧和谈韵之,最后搭上谈韵之肩头。

“你是……他儿子的舅舅?”

特殊场合,谈韵之懒得纠正他,点头沉声问:“我看你有点眼熟。”

“伴郎。”对方客气地朝他伸手。

谈韵之恍然大悟,礼节性握了握。

谈嘉秧得不到回答,提高声调重复:“人为什么哭?”

徐方亭忙跟他嘘声,低声说:“因为他们伤心了。”

谈嘉秧又问:“他们为什么伤心?”

徐方亭简直想抱着谈嘉秧钻地缝。

“他们为什么伤心?”

“……”

伴郎浑不在意说:“童言无忌。”

谈韵之忙问:“怎么突然走了?”

曾经的伴郎不知跟人解释过多少遍,眼红目赤,沉沉一叹说:“喝多了。”

谈韵之:“……”

“跟他老婆吵架,他想和他老婆生个儿子嘛,可以理解,他爸心脏不好,前几年做了支架,有个孙子心情愉快身体也能好一些。他老婆不想生,两个人吵得差点离婚。他就跑出来跟我们喝酒——”

伴郎禁不住低头抹了一下眼角。

“他不是有儿子了吗,这个就是!他自己不要,还想生个新的!”

一直沉默的谈礼同忽然咆哮,像发病一般,别说陌生的伴郎,就连谈韵之这般熟悉他的人,也给唬住:这人关键时刻竟然管用了。

周围目光更加复杂,看着几人像提防闹事者。

嘈杂声中,一声尖锐的女声杀出重围,凄厉而来:“小秧来了,我可怜的乖孙儿……”

谈嘉秧又开始刻板,问:“人为什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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