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筋失踪,徐方亭披头散发,啤酒沿着发梢下颌滴落。后颈给艾觅贞或者她妈抓出红痕,火辣辣的,短袖t恤一边被扯成坎肩,也不知一个孕妇为什么有胆掺一脚,生怕胎儿运动量不够似的。
她只记得使劲往谈智渊脸上揍,那边不知鼻梁是否保全,双孔鼻血长流,狼狈不堪。谈智渊回她肚子一脚,她才给谈韵之捞出去。
“都别打了!有话好好说!”
不知道哪道男声搬出经典劝架语录,反正不会是谈韵之,他揽住她后又补上几脚,这人比她还不愿意收手。
人人有目共睹,是谈智渊先泼的酒,后被一个家外的小保姆掌掴。这份耻辱换一般人都没法轻易揭过去,更别说谈智渊这种狂妄又好面子的人。
“老公你没事吧?要不要叫救护车?有没有骨折啊?呜呜……”
艾觅贞顾不上自己,用纸巾给谈智渊擦鼻血,心疼的样子如若穿了长袖衣服,怕是直接用袖子上。
谈韵之直指他流血的鼻尖:“我叫你一声哥,别以为你年长我十来岁我就怕你,我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明嘲暗讽?别说小徐是高中毕业,就算没上过学也比你有人性。她没把你打瞎,是给我留面子。要是出了这道门你还敢惹她——”
面子既然撕碎,徐方亭再也压抑不住挑衅的冲动:“我就跟你同归于尽!我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这种农村来的什么也没有,就是贱命一条。”
谈礼同敞开双臂两边隔了隔,把长辈权威灌进口吻中:“差不多得了啊,兄弟俩这么大为一点小事打架,传出去让人笑话,都几岁了还打打打。”
双方还横眉相向,蠢蠢欲动,差点又拉不住,尤其当徐方亭突然扑向谈嘉秧,还有旁人哎哎哎叫着要阻拦——待看见她只是搀住差点翻下bb椅的谈嘉秧,才松一口气。
清明这夜,双方再度不欢而散,恨不得吃对方丧宴。
谈韵之的新车还没到,不得不一起蜗进谈礼同的辉腾,谈礼同此时又凸显一条隐藏优点:开车不吵架,稳稳当当送客回家。
可一到榕庭居,谈礼同便将家长威风耍起来,待徐方亭刚安置好谈嘉秧,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便不由分说宣布:“小徐,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可以放假了。”
“坎肩”线头犹在飘逸,头发的啤酒味似融入头皮,徐方亭心里一沉,倒也不太意外。忐忑一路,终于可以松一口气,霎时间有种解放般的虚脱。
“我明天不用干了,是吧?”
谈礼同又挨着茶台坐下,烧水壶撴到出水口下,启开盖子接水。
“我会跟沈宏算清这几天的工钱,打到你的卡里。”
“行。”
徐方亭扔下干脆的一个字,转头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快到门口才想起折返,闪身进浴室,掬水匆忙洗一把脸。
谈韵之交替看着徐方亭和谈礼同,对后者说:“凭什么啊?”
谈礼同抬头,绷起脸道:“凭什么?就凭她进家门后,你哥跟我们翻了多少次脸!今晚你哥泼人是他不对,但你听听她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有些男人生不出儿子’,这不是戳人痛处吗?你哥想要儿子多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白白挨了一巴掌,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那还留后患在身边干什么?”
“她走了谁带谈嘉秧?”
“……一个保姆而已,总能找到能手。”
谈韵之说:“那你倒是变出来一个比她还好的啊?好阿姨比老婆还难找。”
“听听你这是什么话,”谈礼同急怒之下,忘记关出水口,壶口溢水,沿着凹槽往下漏,“留她在这里,下一次你要打的人是我了吧?”
谈韵之恨恨道:“我现在就想打,人是我找回来的,是走是留我说了算。”
谈礼同冷笑道:“合同是我签的,我想解约让她走她一刻钟也不能留。”
“那行,”谈韵之斩钉截铁道,“你解了正好我来签,我现在满十八有资格了。”
谈礼同扬声:“你……你造反啊你!”
谈韵之说罢转身往一楼卧室。
徐方亭已把拉杆箱从衣柜里拉出摊开,虽然在这里呆了大半年,到底不是自己的家,没敢添太多东西,怕哪天突然要走一个箱子塞不下——没想到这一天那么快来临——她没几下就收拾妥当,较之前是满了点,挤挤还能合上箱子。
再提上装着洗漱用品的塑料水桶,走上街头,她便跟随处可见的进城农民工没什么两样。
最后只剩下床边的工作手机,她找出取卡针,坐到床沿,准备把卡放回旧手机,就是上面的数据不知道怎么迁移,也来不及了。
还是有点可惜,谈嘉秧的视频和照片光发给谈韵之,她还没来得及备份。
“你要干什么?”谈韵之忽然一把夺过目标较大的手机,阻止她取卡,“小徐,你不要走。”
徐方亭没抢回来,把针放边柜,拉开抽屉找出旧手机开机。
怕电池老化,她经常会充满电。
谈韵之得不到回应,又说一遍:“小徐,我请求你不要走。”
徐方亭轻轻摇头,自嘲道:“你看不出来吗,我跟你爸处不来,现在跟你哥还闹翻了。正好我也呆不下去了。”
“不行,”谈韵之语气生硬起来,“我不许你走。”
徐方亭抬头轻蔑一笑,仿佛在说“你以为你是谁”。
谈韵之坐到她身旁,两人之间常常隔着谈嘉秧,从未这般靠近,一股压迫性顿时倾注到她身上。
徐方亭不由自主往旁边挪了点。
谈韵之没追击,盯着她挺诚恳地说:“我给你换个环境,我在颐光春城的房子装好能住人了,我们三个过去,你、我、谈嘉秧,行不?以后工资我直接打你卡上,不用再通过沈宏,免除一笔手续费,社保我给你找挂靠公司来交。谈嘉秧这大半年进步很大,你功劳最多,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徐方亭讶然于他的敏捷与表达,讷讷道:“你、在说什么?”
谈韵之说:“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们三个,你、我、谈嘉秧,离家出走,不要谈礼同这条懒虫了。”
“你、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念头?”
“什么叫突然,我都谋划好久了,只等那边房子装修完毕散完味道。你都受不了我爸,我忍了十几年更加受不了,不然我姐为什么要跑国外去,”谈韵之自觉到转机,站起来吩咐道,“小徐,收拾谈嘉秧的东西吧,我们今晚就走。先带一些常用的,剩下的我改天回来再搬。”
“就我们三个吗……”
徐方亭仍觉得哪里怪异,这下更不像一个家。今晚意外连连,她饶是跟着直觉走,没有太委屈自己,但前方毕竟是一条新的路,一种新的生活,那份忐忑又主宰了她。
谈韵之那股自信跃然脸上,挑眉道:“怎么了,你还担心我付不起你工资吗?”
“……”徐方亭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不稳定因素之一。学生的身份总归不太靠谱,谈韵之像个长期失业人员。
谈韵之早洞穿她的猜疑,拿她手机敲着另一边手掌,轻飘飘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学生,但名下房子的租金养活三个人肯定没问题。你就信我吧。”
“……”
徐方亭突然想起,他成年宴上签了二十几套房子,每套租金在7000到9000,她马上算出一个平均数,霎时五味杂陈。
谈韵之把手机递过来,“手机你拿着,以后要是……辞工了,也不用还我。颐光春城离星春天只有一个地铁站,你们搭地铁也行,打车也行。”
徐方亭只能接过:“我能提一个要求吗?”
若放在以往,谈韵之指不定立刻说“你想想就行了”,但现在事关紧要,他的海纳百川适时展现。
“你说,我听着。”
“以后锦宴的聚餐,我不想去。”
要求果然是要求,半点不带商量。
谈韵之轻轻咂舌,厌嫌道:“别说你,我也想缺席。”
徐方亭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还有——”
谈韵之目光刹那锐利,但立刻又软下来:“你说……”
徐方亭干笑一声,“谈嘉秧的如厕训练——”
她曾请求他现场教学。
“小东家!”徐方亭说,“我都答应跟你‘离家出走’,你也好歹答应我一个忙,互相帮助?好不?这也是为了谈嘉秧好,早点学会早点轻松,或许下半年还可以给他报个半托班。”
“你快收拾东西吧,”谈韵之顾左右而言他,“那个……需要酝酿……”
谈韵之说罢离开卧室,从楼上提下自己的行李箱。
谈礼同刚讲完电话,懵然道:“大晚上的,你要干什么?”
谈韵之没理会,从一楼卧室又搬出两只,左手一只,右手拼两只,试了一下可以流畅推动。
徐方亭背着常用背包,还拎上她的水桶,里面多放了谈嘉秧的洗漱用品和几样常用玩具。
谈韵之犹疑道:“你一会还要抱小孩。”
徐方亭说:“没事,我单手就可以抱,我自己东西一次性拿完了。”
用徐燕萍的话来说,拎上车就好,搭车又不费力气。徐方亭这点“行李”比起进城务工人员的大包小包还差远了,别人还要自带铺盖,甚至锅碗瓢勺。
“一会估计要塞车厢。”
谈韵之没反对,推着三只行李箱,领她一块走到客厅,吆喝一声:“谈嘉秧,走啦!”
爱轮子的谈嘉秧立刻走过来,试图推动离他最近的那一只,有谈韵之挡着,当然没成功。
他便趴下来观察轮子。
谈礼同握着烧水壶僵在半路,诧然而机械重复:“你要干什么?”
他的手抖了下,烧水壶往地面溅出一泼水,水渍经过茶台的桌腿,跟谈嘉秧当初挨骂“傻逼”的那摊尿似的。
谈嘉秧偶然观察到异象,坐起来望着水渍发呆,忽然细声细气又认真吐出两个字:
“撒~逼。”
客厅忽然安静一瞬。
谈韵之低声笑着,跟可乐瓶冒气似的噗嗤噗嗤,肩膀一颤一颤:“谈礼同,听到没有,谈嘉秧跟你学的,看你以后还骂不骂人。”
“……”
谈礼同愕然看了谈嘉秧一眼,仿佛怀疑自己耳朵。
徐方亭紧抿嘴,强行忍住嘲讽,弯腰将谈嘉秧抱起,顺手提起水桶,还把绿色巴士掏出给他。
“走咯!”谈韵之轻快得好像在跟谈嘉秧说,“你记得跟沈宏解约,我要走小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