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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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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遥跟着江城从屋里出来,回头瞧了一眼,直冲他叹气:“当初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小姐这个人记仇,千万别骗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江城闻言唯有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记仇。

可从一开始就错了的事,叫他如何开口……

“是我对不住她。”良久,江城才低低道,“她怨我,也是应该的。”

听他这样淡淡的语气,没有过于伤心,也没有过于悲痛,死气沉沉,杏遥不由心悸,随即地改了口:“我知道……你在这之中也难做。只是小姐她……”

明霜这倔脾气,如今怕是什么解释也不会听。

“多谢。”他涩然一笑,“往后麻烦你照顾她了。”

走到院门口,清冷的院子里远远近近都是蝉鸣声,乍然想起他那年来的情景,时隔一年之久,此时回忆却仿佛就在昨日。

他顿了顿,迟疑着回眸,屋门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杏遥担忧地打量他。

江城却波澜不惊地转过身,“走吧。”

去管事处领了罚,明见书许是早就想让他走了,这一去正中下怀,连家法都免了,结了月钱之后便派人送他回严府。

严涛自是早就听到风声,见他回来并不生气倒还有几分欣喜。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失手就失手了,别放在心上。明家二小姐没有严惩你,这是好事啊!”

起初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江城,但没料到明霜仅仅只是用“以下犯上”这几个字打发他走,不知情的不明白缘由,这多少有些包庇的意思在里头,倘若直接如实告诉明见书,江城的命绝对保不住。

这算也是个意外收获。

明家二小姐在家里的地位很不怎么样,现在江城又是她的软肋,改日还得想个法子再把他送回去才行。

“大人。”他平静道,“我出府的事……”

严涛心中另有别的算盘,要除掉明见书单靠江城是不行的,倘若再加上明霜这事就好办了。

“不是我不放你走,当初说好的是最后一件事,你既失了手,自然不能算数了。”他收起表情,沉着脸拍了拍江城的肩以示抚慰:“如今回来了,那就好好休息休息。姑娘家么,脸皮薄,等气消了我再替你想想办法。”严涛很体恤地叫他别灰心,“再说了,目下你也没处可去,严府就是你的家,这一年也辛苦你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江城抬眸静静地与他对视,半晌后又收回目光,颔首施了施礼,一言不发地退下。

严涛不放他走,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他的话越发少了。

从前是不知说什么,眼下是什么也不想说。

严涛只当他一贯如此,也没在意,把手里的书一翻开,接着提笔沾墨。

房舍外草木依旧,他的房间长久没人住了,推开门,满屋尘土飞扬。江城走到桌边,拉了椅子坐下。

不曾点灯,漆黑一片。

夜已经沉了,他闭上眼,强自缓了很久,似乎还没有从这场梦里走出来,指节抵在眉心上,十指深深嵌入肉里。

明霜最后看他的眼神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从没想过自己会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

她那时满脸是泪,说出这话分明是手下留了情,现在想起来,他心中仍旧百般滋味,难以言喻。

入秋了,三十这日下了场大雨,虽然还没到秋分,气候却渐渐转凉。

自打江城走后,明霜就整日关在房中睡觉,杏遥每回进去都见她背对着自己,面朝墙而睡,缩成一团,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在乔清池事发那会儿也出现过,只是这回更加严重了。

她饭吃得很少,连话也不愿多说,除了睡,几乎什么也不干。偶尔会见她坐起来靠在床边发一会儿呆,喝几口水,然后又躺下。

她不再看账本了,铺子的事也倦于过问,把一切全交到赵良玉手上,只收账时略点一点数目,然后再拨一半还给他。

得知乔清池骗自己的时候,她心里便像是破了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到如今似乎连心已经没有了,看谁都带了层灰蒙蒙的雾。

杏遥见她这个样子又是难过又是担忧,趁着天气晴朗舒服,好说歹说和姚嬷嬷一同把她推出门来散散心。

初秋时节,叶子还没落,放眼望去,凉爽的风里是深绿的景色,但河池里的花已经谢了,莲叶一片一片覆盖过来,隐隐显出枯黄。

“小姐,是桂花的香气。”杏遥低下头去,笑吟吟地问她,“我给您做桂花糖吃好不好?”

微风带了几朵小花旋在衣襟上,明霜垂下眼睑,淡淡道:“好啊。”

见她回应,杏遥松了口气,忙又寻着别的话来说:“您知道么,今年的科举,咱们家大少爷考得可好了,听说是榜首,夫人高兴得不得了,宴席都摆了好几日……”

她哦了一声,喃喃自语,“怪不得前些天那么吵。”

默了,又问道:“你家那个呢?考中了么?”

杏遥红着脸,小声点头:“考中了。”

明霜若有所思地颔首:“考中了,那很好啊……”

“怎么不来人提亲呢?他有和你说几时成亲么?”

既是考中了,往后就会有官职,杏遥只是个普通的丫头,她担心再过一段时间,对方会嫌她出身不好。毕竟人都是这样,结识的上流人士多了,再回头来,哪怕自己过过下流的日子,也看不上从前的那些人了。

杏遥垂首揪着衣摆,赧然道:“他是提过,不过我觉得还早……我还想留在小姐身边,想继续照顾您。”

“我有什么好照顾的?”明霜不解,“就算需要人,也有嬷嬷,有未晚,有丫头伺候……”

我想看着您嫁出去啊!

这话她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经历了江城的事,小姐的精神头一直不好,若是自己再离开,她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了,在这当口,她哪里放得下心离开。

“我伺候您惯了,这么多年了,突然换一个您一定不适应。”杏遥握着她的手,哽声道,“就让我在您身边再待一阵子吧。”

明霜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好笑:“傻丫头,那么好的人家,换做别人赶着嫁出去还来不及呢,偏偏你要留下来跟我这个天煞孤星在一起,你是不是蠢得没边儿了?”

“小姐别乱说。”杏遥轻轻伸手去捂她的嘴,“您不是天煞孤星啊,当年姨娘生您的时候,算命先生说了,您是大吉大利的人,是福运最旺的!”

也许是吧,福运最旺的人,克死了娘,还摔断了腿。

明霜笑了笑没说话。

她现在有些颓唐,想什么事都爱往悲里去琢磨,心头很累,像是在破罐子破摔。

很快就到秋天了,雨一场接着一场的下,秋雨缠绵,不像夏雨那样雷声阵阵。

江城夜里曾悄悄到明家来过几趟,知道明霜不愿见他,起初只是在窗外站一阵就走了,后来隐隐听到她睡梦中低吟,很难受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不住翻窗进去看她。

她清瘦了许多,脸上缺乏血色,惨白一片,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心疼。江城自责且歉疚地俯下身,抬手点了她几处穴道,坐在床边替她舒缓腿上的经络,试图让她好受一些。

明霜在换季的日子里腿会犯疼,这是老毛病了,特别是雨天,尤其疼得厉害,连着几天都没有睡好。但迷迷糊糊之际,却隐约感到腿上涌起一股暖流,温和的像是春风,将全身的经脉都疏通开来,酸涩的疼痛立时褪去了些许。

好几次明霜都觉得床边好像站了一个人,然而睁开眼时,屋中依然是空荡荡的。

起初以为是杏遥,然而等早上醒了问她,她却只是摇头。

于是明霜夜里便留了个心眼,饶是再困也绝不睡死。就这样守了两天,直到第三日她实在是撑不住了,搂着被衾就睡。

窗外的风吹得很紧,不多时就下起雨来,寒意从缝隙里灌进来,腿上的旧伤牵动住四肢百骸,她皱了皱眉,蜷缩着身子把头埋进被窝里。

朦朦胧胧中,额头忽然有一双手覆了上来,随后又摸到她脉门处,轻轻给她把脉,粗糙的指腹触感何其熟悉。

明霜猛然睁眼,回过头去,抬眸和他双目相对,想也未想,当即便甩了一巴掌上去。

江城没料到她还醒着,不躲不避挨了这下。

“谁让你来的?”明霜伸手推他,又气又恼,“我都说不想见你了,你还来作甚么?”

他迟疑道:“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我的伤与你何干?”她咬着嘴唇怒目瞪他,“仗着自己武功好可以来去自如了是么?谁也奈何不了你的是么?既是如此,那我走就是了,你有本事便追着我去江南。”

见她当真掀开被子要下床,江城忙道:“你别气了……我走便是。”

他在窗边时顿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保重,一低头很快就隐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杏遥匆匆举着灯进来:“怎么了?”她往外望了一眼,“江侍卫刚刚来了过了?”

“他就这么走了?外面还在下雨呢……”

明霜神色倦然地靠在床上,也不说话。

她忙把灯放了,拉着外衫走到床边坐下。

“小姐,你还好么?”

明霜讷讷地转过眼来看她,然后抿着唇轻轻抱住她,喃喃道:“遥遥,我刚刚……打了他一巴掌。”

杏遥搂着她不住宽慰:“打得好打得好,他那么坏,就该打!”

“我从前从不打人脸的。”她低声道,“怎么办,我觉得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怪您。”杏遥扶着她背脊,“要怪也该怪他,这个没良心的,别说是您了,下回我见了也要狠狠甩他俩耳刮子!”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夜空里泼墨一样,浓得化不开,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脚每踩一步上去,都是咯吱咯吱的声响。

江城低首走在雨中,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浑身湿透。

他想起在城郊那晚似乎也是这样,风风雨雨行来的这段路,本以为遥不可及的虚妄,突然有一日被抓在手中,然后又失去。

抬起头,雨点打在眼睑上,朦胧间看到云层中透出微光,水汽迫得他睁不开眼,只能闭上双目,听着雨声,风声,世间万物……

三年一次的科举终于结束了,明家人似乎早明霜隔离起来,连明英中状元的事也是她后来才听说的。再过不久他就要去翰林院任职,这对明见书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因为陆朝病倒了,他失了靠山,近来惶惶不安,四处与人送礼,想弥补之前得势时的那些失礼行为。朝里的人自然不吃他这一套,礼虽是收了,面上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

他担心总有一日自己的头顶乌纱会保不住,现在好了,儿子有出息,拿了状元,在人前他挺直了腰板,言行举止又恢复如初。

关于严涛,明霜其实很想去提醒他,可是斟酌了很久也没想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

明见书太缺心眼,这是由他前半生的仕途太顺造成的,向来只有别人来巴结他,没有他像别人示弱的道理,而如今陆朝失势,他满心想的是寻下一个靠山,却从没打算往自己身上考虑。

她不大愿意去多管闲事,当然,因为明家人不待见她,多少也有几分报复之意在里头。

眨眼过了一个月,日子平静得就像镜面一样,毫无波澜,江城自那以后就再没出现在她视线里,即便有时候整晚失眠睡不着,窗下床边也未闻得半点动响。

秋天的气候很宜人,风轻云淡,正适合养生,然而明霜的脾气却一日比一日差,不时会砸杯子,不时会铰荷包,甚至才挂上去的蚊帐,隔天夜里就被她剪了。

除了嬷嬷和杏遥,院子里谁也不知道小姐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江侍卫走后她似乎转了性子,喜怒无常。

明霜心里的火气是在某天清晨爆发的。

事情起因于首饰盒里丢失的一只象牙镯子,丢了就丢了她本来没放在心上,可偏不巧,尚早悄悄把镯子还回来的时候被她当场看见了。

她平日就是掌管明霜钗钏的丫头,前几天手头紧,就偷了一个出去当掉,今天得了钱才把首饰从当铺赎出来。

明霜坐在床边冷眼看她,半点余地也没有留。

“撵出去。”

“小姐,我知错了!”尚早泪眼汪汪地望着她,扑通跪下来,“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绕过我这次吧小姐!”

她才十四,要是被明家撵出门,后半生那么长的日子该怎么过?

眼见明霜不搭理,尚早挪着膝盖一路跪到她脚边,抱着她的腿哭道:“小姐我求求您了,念在我这一年服侍您的份儿上,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不要把我撵出去。我是财迷了心窍,可我……可我也没想真的拿您的东西啊,哥哥做生意正缺那点钱,他叫我帮衬着,我没办法。自从拿了象牙镯子,我没有一天不催他的,好容易赚了几个钱,就赶紧给您赎回来了……”

明霜狠狠拂袖子甩开她,“你缺钱花,为什么不来问我借!?一声不响的就上手偷东西,你还了我就真该谢谢你了么?”

“我、我不是……”尚早被她这么一问,反而蒙了,呆在那儿讷讷道,“我不知道您会借我啊……”

闻言,明霜愣在原地苦笑,然后缓缓靠回轮椅里,神色暗了下来,长叹了口气。

原来她在下人的心中仍旧是这么一个主子。

以为用自己的真心就能讨别人的真心,如此看来并不是。

只要有一日她是明家二小姐,那么在旁人的心里,她和明绣便毫无区别。

也许有一点不同吧。

她好说话,不会像明绣那样动不动就打就骂。

有的人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所以愈加放肆。

她从来不像明绣和明锦那样下狠手,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院子里和和气气的多好。殊不知一遇上和自己要紧的事,平日里的那些好全都可以抛在脑后。

人到底还是自私的,杏遥说她总是纵着这些下人,果然没错,她就是太纵着她们了,否则也不会出那样的事。

乍然想到了江城,明霜咬着牙又心疼又难过。

“看在那一日你说要给我攒嫁妆的份儿上,我不撵你。”她摇着轮椅转过身,“你既是从浆洗房来的,那就回浆洗房去吧,算是有始有终。”

一夜之间从小姐身边的二等丫头降为粗使的丫鬟,虽有落差但比起被撵出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谢谢小姐,开恩,谢谢小姐……”

尚早伏在地上,一劲儿地给她磕头,声音砰砰的响,磕得很用力,不多时脑门就红了。

杏遥在旁瞧着也有些可怜她。

要是从前,小姐肯定不会罚得这么重。说到底也怪这丫头没眼力,明霜近来最忌讳这种事,她偏要往枪口上撞。

身边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连杏遥都禁不住悬着心。

她怜惜别人,可小姐这会儿呢?她又该有多难受?

尚早还在哭着磕头,杏遥使眼色让人把她拉下去。

屋里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四周鸦雀无声。

一番折腾下来,明霜身心疲倦地坐在窗边,摁着眉心,什么也不想干,茫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事。

或是觉得自己很失败,或是觉得世间人很狡猾,千万张面孔在她面前闪过,有笑有嗔有怨,她竟看不懂这些脸背后的容颜。人本是一样的,皮下掀开都是白骨,走在外面的唯有那层皮,有的人,哭的时候是笑脸,笑的时候是哭脸,捉摸不透。

余光瞥见屏风边儿怯怯地站着个瘦小的身影,明霜回过头,未晚便把脑袋往里缩了缩。隔了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怎么了?”

她低着脑袋,不住搅着自己的衣带,咬了咬下唇,“我……我不会背叛小姐的。”

明霜听完愣了一下,垂了垂眼睑,唇边挂着浅笑,她收回目光仍从窗子里望出去,淡声道:

“谁知道呢……”

人生还那么长,除了自己,她现在谁也不信。

明府这几天很热闹,明家大少爷据说在朝里混得风生水起,前来送礼的络绎不绝,不过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宦,不过来混个脸熟的罢了。很明显朝堂上的气氛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凡有些势力的,不是中立自保,就是暗结联盟。

然而明见书和叶夫人却仍旧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把人迎进门,收礼,喝茶,闲谈,一如既往。

明霜素来是家里的局外人,大小家宴都轮不上她,更别说进正院了,叶夫人避她都避不及。

相安无事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重阳节刚过,明见书竟毫无征兆的派了个人来传话,说是请她去赴严涛四十岁寿宴。

听到消息的时候,明霜一杯茶水险些没有端平。

“要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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