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连宫城的琉璃朱瓦都在阳光下泛着绚丽的光芒,谢云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免得眼睛被刺痛。
接引的太监奉了皇后之命,带着苏氏和谢云嫣母女两个进了皇宫。
穿过长长的宫道,两侧的朱红色的宫墙高高地耸立着,越过高墙,可以隐约看见皇宫的一角,宫檐勾错,朱瓦如鳞,层层叠叠地连到天边,檐上脊兽矗立,形态威严,飞鸟不敢落其顶。
走了莫约两柱香的工夫,到了王皇后所在的景德宫,领路的太监先进去,禀报了皇后。
少顷,里面命人将苏氏母女带了进去。
王皇后素有贤良之名,生性简朴,景德宫里布置得十分素雅,宫室极宽大,只饰以轻纱帷幕,光影错落,愈发显得幽深。
王皇后端坐上首,她生得面如满月,雍容端庄,脸上微微含着笑,瞧着就是一幅母仪天下的风范。
温昭仪坐在下首,本来陪着王皇后说话,见了苏氏,急急起身,亲亲热热地携手迎入:“嫂子来迟了,倒叫我好等。”
又对上面笑道:“娘娘,这就是我娘家的嫂子,安信侯夫人,还有我家的大侄女儿,一并来给娘娘请安。”
苏氏带着女儿上前下跪参见。
王皇后不动声色,打量了半晌,才温和地出声:“快把安信侯夫人扶起来,不必多礼。”
言罢命赐座。
苏氏拜谢了,待坐定后,她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娘娘今日召唤臣妇,有何吩咐?”
王皇后看了温昭仪一眼。
温昭仪心领神会,对苏氏笑了笑:“也没甚要紧事,不过是叫嫂子和大侄女儿过来陪娘娘说说话。”
她不紧不慢地替王皇后解释道:“今天是盂兰盆节,从先帝起传下来的惯例,宫中为了祭祀惠文皇后,每年都要请来大德高僧开坛讲法,今年是圆晦大师亲至,皇上带着皇子们都去听了,我知道我们家这个姑娘在法觉寺修行了三年,是圆晦大师的半个弟子,说给皇后娘娘听,娘娘得知后很是欢喜,想叫姑娘过来,给我们讲讲佛家的功德妙音,也是盂兰盆节应个景。”
惠文皇后即阮妃,在她生前,先帝本已经拟了立后的诏书,怎奈诏书未颁,伊人已逝,先帝也是个情深意重的,在她死后,追封其为惠文皇后,还当即立了旨意,死后要同葬一陵。
惠文皇后死于武隆十八年夏夜,死的那天正是盂兰盆节,即民间所谓之‘鬼节’,她死后,先帝极尽哀思,下令全城僧人入宫为其诵经祈福,其后年年供奉,遂成宫中惯例。
朱太皇崇佛,这后宫的女人们大多跟风,连王皇后都不能免俗,逢到这盂兰盆节,就是不耐烦去听和尚讲经,也要做个礼佛的姿态出来给外人看看。
温昭仪虽是和苏氏说话,眼睛却望着谢云嫣。
王皇后笑了起来:“本宫虽是妇道人家,亦有崇佛向善之心,小姑娘既得圆晦大师青眼,想来是有慧根的,随便讲点什么都好,没的如此拘谨。”
谢云嫣与这皇后娘娘原是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关系,今天宫里突然来召,她心中本是疑虑的,本待不来,但皇后娘娘的旨意却违背不得,只得奉诏来见。
此时见了王皇后神情和蔼,笑语晏然,并无不妥之处,她稍微放心了一点,当下落落大方地应道:“皇后娘娘谬赞,令小女子汗颜了,小女子哪里有什么慧根,不过是在寺里抄了几年经,熟读经文罢了,若娘娘不嫌弃,小女子给娘娘讲一讲大正藏第十三册地藏本愿经,可使得?”
王皇后颔首:“可。”
于是谢云嫣端正了神色,慢慢地开始讲道:“西方有佛,曰地藏菩萨,尽度六道众生,拯救诸苦,本愿大功德、不思议,诸天佛陀所证……”
这地藏菩萨的经义,原是圆晦和尚惯常讲的,谢云嫣已经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颇得个中真谛,如今自然是张口就来,佛法庄严,被她讲得娓娓动听,若天花乱坠。
王皇后先是不甚在意,后面渐渐坐直了身体,神态庄重起来,听到玄妙处,还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
连温昭仪和周围的宫人都一起凝神听着。
说道那因果循环、轮回报应之时,苏氏的脸色却开始发白,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她抬起眼睛,看了看王皇后、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最后求助似地看了看温昭仪。
温昭仪恍若未觉,只是认真地跟着皇后听经。
过了半天,谢云嫣讲完那一卷本愿经,念了一遍诸天神佛之名,才收了口。
王皇后安静了许久,才叹了一声:“讲得很好,怎么本宫往日听那些和尚讲经就想睡觉,今日却听得有滋有味,可见这佛法有高下之分,圆晦师父亲传的弟子,原是不同的。”
温昭仪站了起来,她素日和皇后交好,说话没太多讲究,这会儿用玩笑的语气道:“娘娘听得高兴,可苦了侄女了,口都讲得渴了,也不得一口水喝,倒显得娘娘的景德宫小气了。”
王皇后的贤良之名不是虚的,不以为忤,反而跟着笑了起来:“可不是你提醒本宫,本宫倒是疏忽了。”
遂命宫人奉了茶水上来。
宫人端来了一壶琼浆,温昭仪亲自执壶,为谢云嫣斟了一杯,递过去。
“这是中宫独有的玫瑰清露,和外头不同,侄女尝尝看,这味道可还喜欢?”
温昭仪年近四旬,生得眉眼细长,和温侯爷颇为相似,说话做事都是斯文温柔的模样,叫人如沐春风。
苏氏的脸色越发苍白,她略动了动,似乎想起身的模样,但却被温昭仪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苏氏又停住了,低下了头。
谢云嫣却没瞧见,这大热的天,她说了半天的经文,确实觉得口干难耐,便接过温昭仪捧过来的玫瑰清露,一口饮下。
清甜甘冽,带着玫瑰馥郁的味道,尝在口中,唇齿生芬,说不尽的美妙滋味,只是待到咽下,舌尖却留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辛辣香气。
“这是酒吗?”谢云嫣好奇地问。
“略有酒意而已,和糖水没甚区别。”温昭仪的容貌不甚出色,声音却好听,和谢云嫣说话的语气,比苏氏还亲昵几分,“后宫的女子常饮这个,玫瑰滋养气血,甜滋滋的,好喝不腻人。”
她笑吟吟地道:“我年轻时候也爱这个,养得好颜色,只不过如今上了年岁,日常就改成红枣桂圆汤什么的,哎呦,和你们这些小姑娘终究是不一样了。”
王皇后指着温昭仪,笑骂道:“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吗,你若是上了年岁,那本宫怎么说?”
温昭仪失笑起来,自己轻轻掌嘴:“看我说的什么混话,娘娘恕罪。”
她那边说着话,这边手不停,给谢云嫣倒了一杯又一杯。
谢云嫣原本爱吃甜食,寻常就算喝茶也要加点蜜糖,如今这玫瑰清露正合了她的口味,兼之口渴,不知不觉,喝下了许多,渐渐地觉得头有些发晕,眼睛也开始花了起来。
“咦,侄女儿怎么了?”温昭仪的声音听过去显得有些飘忽,她好像在笑,“该不会是喝醉了吧?你这酒量未免也太小了一些,从来没人醉过这个。”
过了一会儿是苏氏的声音:“我这女儿不中用,平日不喝酒,今天不过沾了一点酒味就成这样,让娘娘见笑了。”
温昭仪吩咐:“扶她下去休息吧,略睡一会儿就好了,不碍事。”
两个宫女过来搀扶着谢云嫣,走了出去。
苏氏不放心,还跟了两步:“醉得厉害吗?她到底喝了多少?”
温昭仪道:“是我大意了,让她多喝了两杯,我陪着过去安顿,嫂子放心。”
谢云嫣被人扶着走,神智迷迷糊糊的,走不多时,到了一处宫舍,被人半推半拖着进了一个房间。
宫女将谢云嫣扶上床,温昭仪还坐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
谢云嫣觉得自己大约是酒劲上来了,浑身烧得慌,心口突突直跳,难受得很,忍不住扯了扯衣领,咕咕哝哝着:“热、好热……”
温昭仪的手在她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冰冷而滑腻,仿佛蛇从上面爬过,让她打了个哆嗦。
“你先躺着,我给你拿水去,不碍事,擦擦脸,略歇一会儿就好了。”
随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房间里的人好像都退了出去,“吱呀”一声,门也被掩上了。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死一样的安静,好像什么都凝固住了。
不对、不对、非常不对。
谢云嫣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但她生来聪明又狡猾,有着小狐狸一般机警的本能,就是因为醉着,这种本能更加敏锐起来,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像针刺一样,令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拼命地想要爬起身来,手脚使不上力气,一着急,翻身滚到了床下。
“咚”的一下,肩膀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差点飙了出来。
也就是这一疼,令谢云嫣稍微清醒了一点。
房间里珠帘锦壁,透明的帷纱垂落在地上,上面绣满了金线的花鸟,朱檀云母屏风上画着美人春睡图,说不出的旖旎意思。
光线昏暗,她的身体越来越热,好似火焰在燃烧,无处发泄,汗水从额头上不停地滴下来,很快在地面洇湿了一片。
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楚王殿下,您喝醉了,先在这里歇一下,等酒醒了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也不迟。”尖尖的声音,雌雄莫辨,大约是宫里的太监。
“我没、没醉,略喝了几杯而已,这算什么,我精神得很……”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醉熏熏的,还打了个嗝儿。
谢云嫣突然打了个激灵,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了,身体里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要把她所有的理智都燃烧殆尽,一种无法言说的渴望从心底冒了出来。
是的,渴望,渴望着那个年轻的男人,无论他是谁,只要进来,抱抱她就好,这样她就能舒服一些。
不、不对、不能这样!
谢云嫣使劲甩了甩头,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意念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血一下涌了出来,铁锈的味道浓郁得令人作呕,她疼得发抖,却也挽回了一丝清明。
她是个冰雪聪慧的姑娘,虽然这时候脑袋瓜子已经不太好使了,但仍然迅速做出了判断,不能见到那个男人,见到了就是万劫不复,要逃,快逃!
她狠命从地上挣扎起来,听得那脚步声已经快到门边了,她回头看了一下,果断地奔到窗户边,爬了上去。
谢云嫣是个淘气包子,爬树攀墙这种事情她打小就没少干,熟练得很,此时虽然醉得厉害,但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很快翻出了窗户,跳了出去。
外头是花丛,她跌落其中,发出了一些哗啦的声响。
有人被惊动了:“谁在那边,啊……是谢姑娘,快来人啊……”
声音听过去有点耳熟,分不清是方才哪个宫女了。
谢云嫣觉得自己应该向她求助的,但不知怎的,她身体的反应居然是掉头就跑,好像被猛虎撵着的小狐狸一般,受惊地窜了出去。
慌乱中分不出方向、看不清去路,只顾埋头狂奔,后面有人追赶着,一叠声地叫着她。
身体炙热,像在火上烧烤,湮没她的理智,舌头还在流血,疼痛刺骨,又在时时刺激着她,谢云嫣就在这样半是狂乱、半是清醒的状态下踉跄地奔跑着。
后面的人好像已经追了上来,此时前方出现了一扇院门。
朱漆剥落,粉墙斑驳,门上的兽首圆环都生出了暗绿色的铜锈,好似已经荒废了许久。
谢云嫣收不住脚,一头撞了过去,门是虚掩的,被她撞开了,她扑了进去,跌倒在地。
一直追赶在身后的脚步声停住了,好像在畏惧着什么,不再敢跟上。
谢云嫣用手撑着地面,茫然地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
棠梨院落淡淡风,勾起的檐角下挂着琉璃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这是一处深深宫院,其中屋舍精致,远处花窗,近处修竹,砖石墙瓦宛然如画,只是石阶上已经生满了青苔,滴水檐下也留着干枯的痕迹,仿佛是美人迟暮,隔离尘世外。
宫殿里却有人,被外面的动静惊扰到了,沉声喝道:“什么人?”
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熟悉,严肃的、浑厚的、带着低沉的磁性。
“玄寂……玄寂叔叔……”谢云嫣用尽全力叫了一声,其实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模糊得很。
就是这么低的声音,里面的人听见了,倏然大步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