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监尖细的嗓音高呼:“陛下到——”
百官们立刻恢复队列,垂绅正笏,站的划线一般整齐,先帝在位时待下极是和蔼,诸卿随意惯了,依着官阶战就好,参差错落些也无妨,偶有抱恙或腿疾的,先帝还会赐座。到了这位陛下,表面看着是个温润君子,却不苟言笑,上朝第一天坐在龙椅上,审视着下头,大大皱了眉,说了一番臣轨大道理,叫内官拿了尺子来,比肩而画,横平竖直工工整整,朝会一两个时辰,决不许弓背驼肩,轻则罚俸,重则降级。
至于赐座,想都别想,三公都没这待遇。
待那玄衮绛纱露出衣角,伟岸如山的身影走出来,众官齐刷刷伏地,口念:“陛下圣躬金安。”
皇帝神情澹然,款款走上朱漆玉栏的阶墀,挥袖坐在金龙宝座上,身姿端方如神邸,一如往昔说了声:“众卿平身。”
百官叩首一拜,捏着衣袍起身,官服没发出一丝声响。
皇帝方说了两句昨日朝会没落定的江南道巡按使人选的事,正是杨司谏,底下的士大夫有种盘弓错马的感觉,真到了应战的关头,望着上座道貌凛然,风仪严峻不可犯的圣上,忽由心生了怯意,眼角相窥,不知该如何起头。杨司谏众望睽睽之下做了领头雁,秉着笏板出列,率先发问:“臣请问陛下,昨日中书出了一道册妃诏,下降至靖国公府,慕容氏庶女,平凉候府遗孀,要升宜后宫,入选六寝之官,四夫人之一的贵妃,可有此事?”
左列的沈从武表情如常,眼角透着神鬼莫测,心中等着看大戏。
皇帝目光扫视一番,将前头绛袍的每个人表情纳入眼中,坦然应对:“卿家此言有误,温氏夫人已扶正,乃是堂堂正正的靖国公夫人,此女当为嫡女之贵。她砚墨琴心,才比班昭,又是道家弟子,冰壑玉壶,兰心蕙质,当世难见的奇女子,朕闻尔幽兰之音,怀尔椒兰之德,惜其才,怜其身世,故效法唐太宗纳徐氏贤妃,以贻闺壼,彤管之职,朕的后宫当不拘一格才是。”
有官员咽了一下唾沫,暗自腹诽:“陛下呦,您素日崇礼尚德,仪态万方的谦谦君子,怎诡辩出这等不要脸的话,公然把一个荡.妇说成品格高洁的,简直凌.辱斯文也!才比班昭,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啊!”
他们不知道,更不要脸的还在后头呢。
杨司谏气得脸色青了,大声道:“下堂之妇,醮夫再嫁的女子,暗约私期,珠胎怀孕,如何与班姬徐姬相提并论!鲜廉寡耻也!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陛下身为国君,至尊圣人,做的却是愚人的事!”
众官一阵赞赏,心说,果然不负弹弓之名,就这么直言不讳,言辞犀利直指矛头,骂陛下不要脸的,舍卿其谁,惯是个二愣子的。
皇帝面色仍然如常,望着杨司谏,眼底浮上了阴晦。
襄王立刻出列,言道:“杨大人此话偏激了,自古以来再嫁的后妃不计少数,譬如汉代的薄、王二后,晋代的惠羊皇后......等等不胜枚举,诚然有例可援,我朝海纳百川,燮和天下,前朝可以招贤纳士,广开才路,后宫如何不得敞开门户,广纳天下女子?也从无国法律例绳墨嫠妇不可再嫁的,不过小事一桩,众位卿家不要太敏感了,还是继续说江南道巡按使人选的事。”
参知政事曹研和将作监丞曹硕同时出列,齐声附议,又列举了几个醮嫁的后妃,并言奏此乃陛下內帷家事,吾等外臣不宜置喙。
杨司谏直接大义凛然回了一句:“天子无家事!吾朝景熙昌明之盛世,脏唐臭汉与融有焉!先代王朝之所以覆灭,就是因为继往之君沉湎声色,不受约束,才使得后辈荒淫无道,社稷礼坏乐崩,最后神器不眷,江山倾塌。
以史为鉴知兴替,以史正人明得失,以史化风浊清扬。望请陛下慎之戒之勉之。”
百官唏嘘一声,杨司谏屡试不第,到五十多岁才中了进士第三十二名,本要外放做稗官,是陛下慧眼识珠,一力提调,并赞颂了一个当世魏征的美誉,这老小子倒好,竟蹬鼻子上脸了,如此不给陛下面子,公然骂作昏君,胆子够肥。
皇帝的拳头攥了起来。
沈从武极力绷着脸忍笑。
自己磨出来的刀,如今割了自己的手指头,好笑。
襄王怒道:“杨纨你好大胆!竟敢僭越!”
杨司谏举着笏板重足而立,一脸直臣孤臣的板正模样:“臣今日出家门备了一口薄木棺材,妻儿老小也扯好了生麻衰衣,便是陛下雷霆发落,臣也义无反顾,若陛下仍执意妄为,臣情愿一头撞死大正殿!用臣的血警醒陛下。”
而后又指责曹氏兄弟阿臾趋奉,唯以谄媚迎合帝心,曹氏一门百世清流,竟出尔等鼠雀之辈,云云。
曹氏兄弟争辩了几句,终究不敌,气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宰执们看到此状,人家一个四品官都如此,心知再不表态不成了,首相左峄出列,手捧一个奏本,道:“这是臣等四十六人的联名上书,反对册立慕容女为贵妃,请陛下过目。”
小柱子接过来,呈上去,皇帝打开略略扫了一眼,放在了一边。
左相言奏:“古者王之六宫,立妇寺之职,辅成内治,惟赞宫闱。首要身世贵重,懿德茂行,含芳粹美,淑慎其身,尚永终于庆誉。此女新丧之中抛家弃婚,乃为不忠也;不事公婆被陆家休弃,乃为不孝也;原配尸骨未寒便另结新欢,乃为不节也;既将自身媲美班昭徐惠,就该效法二者,却辇之德,上书极谏,再三与陛下保持距离,却魅惑勾缠,乃为不义也。如此形状,如何忝位四夫人之首?求陛下三思。”
几位大学士和十几个御史也出列了。
附议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
四壁堂皇的殿堂回音震荡:“......贞妇贵殉夫,她夫君为国捐躯,舍身之大义,她若是品洁高贵,就该秉节守贞从一而终,上侍奉尊亲,下养育遗孤,至死方休!丧期未过便抛家而出,另觅新欢,如此水性流动,杨花轻飘,贱女儳妇也!王者崇建妇官,列妃之崇,惟德其选,这样的人断然不堪妃御之选,请陛下临崖勒马,收回成命。”
百官齐声附和:“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攥的指骨轻响,眼眸隐隐泛着着冷刃。
妈的!敢如此辱骂我的女人!
唇角突兀地一扯,微微笑了一下,毫无温度的笑,对下道:“卿等可知这其中的缘故,她本要为先夫守节,是朕见她孤苦伶仃,被陆家所弃,又为母家所不容,心生怜悯,执意要临幸,她不敢抗旨,才不得已从了。”
百官哗然,不可置信地瞠目,一阵议论炸开了窝,蜩螗羹沸。
杨司谏痛心疾首:“陛下此为,委实失了君范!”
几位年长的御史开始抬袖抹泪:“陛下如此荒唐轻纵,臣心痛矣......”
襄王与之争辩:“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陛下仁爱,不忍见此女子苦境,即有心抬举,卿等该体谅才是。”
众官一致对准襄王,唇枪舌战:“子曰:导之以德,齐之以礼。非亲男女之间,发乎情,止乎礼,礼在则国安,礼废则国倾.....”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君子当以德信立身......”
“子曰......”
后站的两个绿袍官员私下嘀咕:“这个时候何不出去挡一挡,向陛下明示忠心,换个锦绣前程。”
于是,两人出列,一个故意说了句:“陛下乃是万物之主,天降圣人,作甚听那些业儒的话。
一个附和:“对!几个不得志的腐儒,他们自己都不是完人,死了千年百年,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凭什么几句遗言,就要处处规范后人。”
然后,众士大夫乍见此辈诋毁先圣,纷纷义愤填膺,枪头立转,群声鼎沸骂的狗血淋头,将二人比作了赵高之流,居心不良,当拖出去杖毙,以正视听。
二人扑通跪地,一副惶恐无措的样子。
皇帝静静审视着,没有作声。
沈从武心知皇帝败局已定。
半个时辰后,骂完了,左相和杨司谏带头俯跪于地,一下下重重磕着,慕窑方砖砰砰响,齐声求收回成命。
皇帝起身,立在阶墀上俯看着伏在地上的乌纱冠,君主斩钉截铁的语气:“诏谕已下,绝无朝令夕改!”
杨司谏放下了笏板,额心一片红紫,红着眼起身,脱帽去璎对准朱漆廊柱:“陛下执迷不悟,臣唯有以死明谏!”
几个御史也起身,摘了官瑁:“臣也以死明谏!”
太师方骞默默出了队列,秉着笏板,言奏:“微臣年事已高,力不胜任,请陛下免去所有官职,挂冠而去,归养故里,乞骸骨,填沟壑。”
皇帝望着他,目光闪烁出惊痛:“老师,连你也要弃朕?”
方骞须发白了大半,黯然神伤地道:“陛下做出失德的事,是臣的过失,自知有负太宗和先帝仁宗的嘱托,无颜于地下面见二圣,当以发覆面入棺材。”
皇帝指上的扳指深深陷进肉里:“朕若不同意呢?”
方骞自行摘下了冠缨,放在地砖上,双膝向地伏拜了三下,黯然道:“明日,臣不会再来了。”
皇帝眼底微微湿濡,沉痛地阖目,而后道:“好!好!准了!”
方骞再拜:“微臣叩谢陛下圣恩。”
皇帝挥挥衣袖:“来人,扶太师到侧殿歇息,赐座,看茶。”
“喏”两个内监过来搀扶起,苍老的身影步履蹒跚而去,侧殿仅有一墙之隔,可以清楚地听到一话一音。
杨司谏望着那身影,感慨:“方太师高风峻节,为国朝可谓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他这是用四十年的仕途警醒陛下,难道您还要执迷不悟?为了一个贱人女子,将一国之君的颜面丧尽?”
皇帝负手向后,走下了御座,到了跟前,目光如电冷冷凝视着。
杨司谏不由地后脊瑟了一下,垂眸看地,继续说着大为无私的谏言。
地上跪的一拥而上,扯住了衣袍下摆,涕泪连连:“陛下,您自御极以来允文允武,英明睿智,这次怎能如此自轻自贱......”
皇帝任由他们扯拉,默声听着,又半个时辰后,杨司谏说的口干舌燥,有些词穷了,地上的也哭不出泪了,待停下,皇帝问他们:“卿们说完了吗?”
杨司谏动了动唇,嗓音已哑。
下跪的也哭哑了。
皇帝含着笑,眼眸却冰冷如寒冬严霜。“即说完了,朕来说。”
目光扫视众卿,慷锵有力的声音:“爱卿们个个学富五车,读圣贤书,自诩为世间君子,左一句德行,右一句品洁,可朕想问你们一句,那些书读到慧根了么?岂知这圣贤所行何道?天道!善道!仁道!天道者,匡正浊世!善道者,扶危拯溺!人道者,矜贫救厄!
陆中将为国捐躯,她遗孀尚在产褥,却被本家凌虐,又被母家驱逐,朕那日见到她时,躺在街角只剩了半口气,奄奄一息,嗷嗷待哺的婴儿已是三天没有进食,朕那时在想,是谁害的她们成了这样?”
语气微微颤,沉痛地:“不是陆家,追究根底应该是朕,是朕的过,朕不该将陆中将派出去,不该在他妻子怀孕临盆之际一道口谕让他们天人永隔。彼时那女子才十九岁,正是锦瑟年华,她的后半生却要在暗无天日中度过,那小婴儿不过降生几日,已成了孤儿,一生成了没有父亲疼惜的孩子。朕无法不怜惜这一对母女。
陆中将为社稷献身,朕怜他遗孀孤苦天恩以授,聊表寸心,将他的独生爱女养育膝下封为公主,赐以汤邑,视同己出,朕何错之有?”
众官本来听得颇动容,乍听到后头一句猛然一惊,以为听错了。
天恩以授?聊表寸心?
这意思是,那对母女太可怜了,陛下您就把自己当个大礼,给送出去了?
把臣子孤女养育膝下封为公主,视若己出,这......这......
一旁的沈从武发根冒出了汗,有种不好的预感,强占人.妻可谓德行败坏,百官尽可指摘,可若把人家的孩子养育过来,还封为皇女,视若己出,这就有点......高尚了......
皇帝恐怕要翻盘。
他心头暗暗为那些跪在地上的打气,加油啊,把肚子里的墨水都撒出来,别叫糊弄过去了!
皇帝渐渐说的激昂,望着杨司谏和左相:“你们说朕不堪为君子,须知君子有所不为亦有所为!朕怜那女子无依无靠存世艰难,朕怜那稚女襁褓之中丧失父爱,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叹,在堂者皆为七尺丈夫,竟容不下一柔弱女子和无辜孩童,朕一片日月赤诚之心竟被尔等作此践踏!”
字字掷地有声,回音震耳发聩。
旁边立的也忙不迭跪倒,乌压压一地,齐声念:“臣惶恐,陛下赎罪。”
有人想说:“陛下,及人之幼这没错,可没说及人之妻啊。这叫什么事?”
与旁边的眼角相窥,动了动嘴没问出来。
人家都说了把自己当个礼物送出去了,你敢说人家的天恩不是天恩,是苟合?是通奸?是姘夫?
有种秀才遇到流氓的感觉,还是个巧言善辩,才思敏捷的流氓,硬要把黑的说成白的。
皇帝继续道:“为人者,为了虚名,而弃孤寡弱小于不顾,那只能算个伪君子,朕今天来时还想着,朕的爱卿都是高风亮节之士,定会理解朕一番苦心,结果......满堂爱卿,无一仁圣高贤!全是狼心狗肺心胸狭窄之辈!朕心痛哉!”
后面一句大大加重了语气。
听得众人又一瑟。
杨二愣子梗起了脖颈子,嘶哑的声音问道:“陛下此言差矣,怜惜孤儿寡母,将孤儿认成义女就是了,封为公主世享汤沐邑,至于寡母,赐封个诰命,荣华富贵一生,皇恩浩荡,这已是仁至义尽了。何以您要......天恩以授呢?”
我去,这他妈哪儿蹦出来的词?
把我们一众士大夫逼的哑口无言的。
襄王跪在一处,悄悄笑了。
哥竟真的扭转了局面,不愧是他最钦佩的人。
皇帝神情复而凝重下来,道:“爱卿可知,她们母女可曾遭遇过什么事?就在那一天,陆家的小别院,若朕晚去一步,那群泼皮险些就要将她们戕害了!那些人手持刀刃,逼迫一对柔弱无依的母女,朕当时的心情,只有四个字,无、地、自、容!
朕为万民君父,受百姓供养,一个小小女子没了丈夫,她想生存,竟是如此艰难!”转头指向金龙宝座,痛心疾首:
“朕坐在这上头都汗颜!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有这样一群混账!这是被朕看到了,那素日看不到的呢?还有多少无辜的弱者遭受欺凌?若朕做的足够好,若文武众卿做的足够好,若天下果真是你们说的难般,太平盛世,她们怎会遇到这样的事!更令朕痛心的是,那些人竟是你们之中的官宦子弟!”
这下,一部分官员开始自危了。
皇帝弯腰向地,眉峰蹙成如利剑的弧,转问杨司谏:“你方才说什么,贱人?何为贱?是她之身贱?还是朕之身贱?难道天下的嫠妇都是贱人吗?据朕所知,杨司谏生父早逝,寡母浆衣缝补,一手将汝抚育养大,苦苦供奉寒窗苦读,考取科举,你未中举前,寡母积劳成疾不幸亡故,卿家怎地做了官忘了本了?若你母子当年遇到一样的危境,汝当如何自处?”
杨司谏头垂了垂,满头落汗,舌根发麻,说不出话来。
皇帝又对左相:“你是首相,朕的肱股之臣,万人之上的宰丞,怎地也如同他们一般狭隘?朕为何要纳一个这样的女子,朕是缺内宠吗?朕用意何为?今日你让朕失望透顶!”
左峄伏地,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臣惭愧,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道:“朕就是要将她放在后宫,放在高位,放在身边,要天下的人看着,那些孤苦无依的寡妇幼子有朕的羽翼守护着!让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朕做的不够好,只有天下大安,人人安,才是昌明隆世!”
转而起身对着一众跪的麻木了的御史:“满堂爱卿,将朕当作了放浪形骸的,朕的苦心你们没有一个领悟的,你们今天上得朝堂来发难,表面上是后宫事,实则居心叵测,借机掣肘才是目的,朕若不依,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作尽妇人之态,当大正殿是什么地方!”
众官吓得脸色立变,一阵磕:“微臣不敢,微臣绝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明察.....”
沈从武面色布满晦气,阴沉如染缸。
皇帝挥一挥袖:“今日你们的丑态朕看够了。”
锦纹一路疾跑回康宁殿,气喘吁吁说了前头的事,陛下大获全胜,太后这才松了口气,问后来如何,锦纹说:“左相被降了两级,到工部做侍郎去了,由苏相替补,杨司谏和几个御史被拖下去挨了二十廷杖,还哭说什么刑不上大夫,陛下说罪当上刑法,还叫殿前直狠狠打。”
太后眉心展出笑意:“哀家真怕他招架不下来,他是越发进益了,这一仗不但赢的出彩,还赢得惊心动魄。”
两位姑姑不解:“皇上这样做岂非把满朝大臣都得罪干净了,以后再无人直言进谏,无人再敢逆鳞说真话了,岂非人人都不做贤臣了。”
太后坐下用早膳:“朝廷的事情你们不懂,最是波诡云谲,若将百官比作群马,皇帝便是领袖与执鞭的驭马人,这一张一弛,尽是学问。先帝在时,就是被这个从谏如流桎梏了,谏臣是柄双刃,这世间万事都要有度。做明君圣主,宏图万丈,若事事听从言官谏臣的,难免落了罅隙,那才是被掣肘了。”
锦纹又道:“方太师与皇上决裂,告老还乡了。”
太后轻笑一声:“这个老滑头,千年的狐狸修成精了!真真爱惜自个的名声到了骨子里,他若不跑就等着活当靶子,那些不敢骂皇帝的话都会拿他祭刀。”
巳时末,仪仗长队浩浩荡荡走在城外官道上,襄王乘马走在前头。厌翟车里坐着的女子一袭粉地织金落梅曲水纹大袖衫,抹胸蛱蝶襦裙,系着双鸾带,挽着一条云雾绡披帛,梳着宫妃髻,簪着一朵蔷薇宫花,一支玉钗和几个草虫头点翠小簪,行走间流苏摆动,身畔的小女娃依偎着母亲,也穿的织金小衫,鬏鬏绕着晶石发绳,眉心点了一朵小花钿。
稚嫩的声音问母亲:“娘,我们去哪里啊?”
女子挺着高高的肚子,抚摸女儿软绒绒的发:“去找你爹,以后咱们天天和你爹在一起,你欢不欢喜?”
小女娃眼珠亮盈盈的:“我能天天见到爹了!太好了!”
同一刻,沈家门外,小厮们围了过来,沈从武被扶着从马车里出来,头晕的睁不开眼,视物混沌,两个鼻孔塞着棉花团,沾着血渍。
扶到正厅坐下,淑妃和其母在等着,见到此状诧异不已。
“怎么了这是?”
小厮答:“老爷忽然流鼻血了,流了很多,止都止不住,太医让休息,告了小假提前下值了。”
沈母走过去查看,淑妃急忙问:“如何了?”
沈从武捏着鼻梁,满脸疲惫之态,摆了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输了。”
“输了!”淑妃和母亲同时惊呆。
“怎么可能,你们几十号人,那么多张嘴,怎么会???”
沈从武像斗败了的公鸡:“不可思议罢,可就是输了!咱们这位陛下这么多年我只知他心机深不可测,殊不知他还极具辩才,怪我大意了,他也是饱读诗书的,肚子里的文墨不比那些言官们少,一个斗强争胜的人,怎会坐以待毙。”
淑妃反复想,也觉不可能:“他便是再口舌如簧,这事情他违背伦理道德,怎会翻雨成云?”
沈从武:“你道他怎说得,他说圣贤所行仁善道,又说什么及人之幼,句句拿陆家那孩子做文章。妈的,分明他不要脸强占了人家老婆,偏说成无私大义凛然!把寡义廉耻发扬成了高尚伟大!就这竟把那平时三寸不烂舌的给唬住了,生生把局面扭转了过来!这个人,你永远看不透他到底有多少底细,可怕。还把满堂大臣痛骂了一顿,说我们狼心狗肺不配与圣贤为伍,恃强凌弱欺凌人家孤儿寡母,活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说着,一脉鲜红又淌了出来。
此后,添了一个流鼻血的顽疾,不论何时何地,一想到“天恩以授,聊表寸心”这八个字,鼻血就来了,夜里睡着不留心,会流一枕头。
午时初,日头高悬,朱红宫墙遮出了大半荫凉。
张嬷嬷和何嬷嬷喜孜孜地扶着女子下了车,望着眼前的高墙耸直昂云,高的让人目眩,雉堞上猎猎飞扬着黄龙旗。
青龙门,这次走的东边青龙门,门道比白虎门高一寸。
她深吸了一口气。
命运的齿轮兜兜转转,还是将她送回了这里。
步入门道,墙体有十来尺厚。
眼前忽而生了恍惚,还是那年大选,十五岁的少女第一次踏进这里,如花似锦的妙龄女子熙熙攘攘。
再回来,慕容茜已非昨日心境。
我为心爱之人而来,甘心情愿,一生困在这里。
不论前景如何,此刻我无怨无悔。
皋门内站着无数宫娥内监,擎着红盖,雉羽扇,提着销金提炉,捧着漱盂和茶具,簇拥着两个舆轿,正是一品妃的小驾仪仗。
齐刷刷地跪下,口中恭敬地念:“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她踧踖着,好一阵才说出:“免礼。”
高坐在宽大的舆轿里,小女娃和张嬷嬷在后的,走在长长的宫巷,两道路过的宫娥、内官、女官、女史纷纷行礼,请金安,不乏熟悉的面孔,她看到慧姠和敬惠馆的人了,低眉垂首,满面艳羡。
待走过了,有新来的小宫女惊叹:“好美啊!怪不得勾了陛下的魂儿!”
大宫女悄悄对她们说来历,做过御妻被贬成宫女,又得了恩遇出宫嫁人,如今竟二嫁回来,还一跃成了四妃之首,何等传奇啊。
小宫女陷入了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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