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西洲那张脸已经能冷得掉冰渣了。
他皮肤很白近乎病态,嘴角又微微向下,往哪一站就是一道强冷空气,你甚至无法想象这么一个冰山美人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此时此刻,他浑身散发着“谁靠近老子老子弄死他”的气场。
偏偏就还有不要命不长眼的冲上来,那男生看起来跟他差不多高:“哥们儿,打听个事儿啊。”
裴西洲抬眼,那人凑到他身边,小声问:“男科在哪?”
“701。”他无意识脱口而出。
男生见他如此之熟悉,有种遇到同类的亲切:“哥们儿,你那儿也有隐疾啊?刚从那儿出来?”
他说完,就见裴西洲的眼神变了,不像是来看病,倒像是来砍人。
裴西洲的脸色很坏。他从医院回到家,想起赵晚秋跟他说的、把房子出租的事情。
房子他自己住,只简简单单刷了大白铺了地板,为数不多的几样家具仅仅能满足单身男人的日常生活需要,东西少他又有洁癖,这房子看起来格外冷淡,除了阳台上生机盎然的一片绿植。
收拾好之后,他找到老太太的微信对话框。
才发现未读消息已经99+,满屏都是老太太发过来的新闻链接——
【大龄剩男做到这几点,再也不怕找不到女朋友。】
【怎样哄女朋友开心?不管你是已婚还是单身我都劝你先收藏】
【如何能在相亲中胜出?】
【人类高质量男性穿搭集锦】
……
裴西洲无奈,给老太太回:
【赵老师,房子收拾好了。】
【麻烦您转告租客,我今晚凌晨两点回家。】
那边回了一个表情包,一个欢天喜地的红双喜,还带着一行字:新婚快乐。
裴西洲嘴角轻扯,把手机放进口袋。
老太太催婚的手段开始往潜移默化方向转变了吗。
在遇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医生之后,裴西洲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和任何品种的人类奇葩和平共处。只要不是像那个暗示他去看男科的医生的,他都不介意和他当室友。
一直到蹲点的酒吧,裴西洲嘴角依旧抿得平直。
禁毒支队众人互相对视一眼暗暗做了个在嘴巴上上封条的动作,谁都不敢去惹这尊玉面煞神。
裴西洲的年纪根本算不上大龄剩男。
他小学少上了两年,本科禁毒学研究生禁毒学读了七年,毕业那会才刚二十三。
如今工作一年多,二十四岁大好青年一个。
但是作为长辈,赵晚秋还是希望他早一点成家。
本科那会她让他找女朋友,他说学校里没有女生。
研究生那会让他找女朋友,他说有女生但是已经有男朋友。
参加工作之后,公安系统无数警花对他念念不忘,家属院小姑娘天天送饭虎视眈眈,还有女毒贩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要为他改过自新,无一例外都被拒绝。这就是个无情的缉毒机器。
赵晚秋当真是要急死了,好在南风医生好骗。
说不定就看着那小子皮相和职业还行,将就将就就从了呢?
赵晚秋跟医院请了假、打了报告,表示自己再不出去走走就要憋死了。
公安局家属院离医院不远,走着就能到,赵晚秋敲敲南风办公室的门:“南风医生,下班了吧?”
南风笑眯眯点头,她把白大褂脱下来挂好,穿上自己的羽绒服、系上围巾:“走吧。”
她出门,刚好撞上男科的同事叶铮,南风:“老太太,您稍等。”
她使了个颜色,把同事叫到一边。
南风压低了声音问道:“哥们儿,今天有没有个大概这么高的男生去找你检查。”
她拿手比划裴西洲的身高,他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
同事:“有一个啊。”
南风:“长得特别好看?就今天下午?”
同事道:“好看不好看我倒是没注意……你一个女孩子问这个干嘛?”
如果不是赵老太太,她也不会管闲事到如此地步。
南风红着脸嘀咕道:“我也不想啊,那他还好吗?”
叶铮说得隐晦:“因为不良生活习惯,情况不太乐观。”
南风瞳孔地震,这一下子给她整不会了。
那他岂不是吃饭的家伙没了?!身残志坚啊……
他还说要干到退休,看这情况得提前内退了……
想着想着,她的小脸皱成凝重的包子。
到了医院停车场,赵晚秋坐上南风那辆拳头大小的“老头乐”,一路有说有笑。
“你这车挺别致啊。”赵晚秋第一次坐如此迷你的小车。
驾驶员南风笑:“可不是么,比自行车多俩轮子,多一壳子,跑起来稳当。”
进了公安局家属院,赵晚秋给南风指路:“从这个口进地下停车场,车位是大柱子旁边那个。”
南风稳稳当当停下车,老太太要帮她搬行李,南风摆摆手:“您去开门,您大病初愈,使不得。”
说着她就把俩箱子摞在一起抱了起来:“反正有电梯。”
老太太看着那比人还高的箱子上、冒出的可可爱爱的小脑袋,乐了:“豁,你小时候你妈没少给你吃菠菜吧?”
南风还有闲心跟老太太捧哏:“您可真是猜对了。”
7号楼1单元701室,赵晚秋摁了密码开门:“就是这儿了。”
701、701,南风小脸一红,心道,他跟701可真是有缘分。
推开门,南风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这家里的摆设特别熟悉。
赵晚秋热情招呼她进门,笑眯眯跟她介绍道:“这房子一百六十多个平方,两个卧室,我学生那间主卧有独立卫生间,所以外面这个卫生间你自己用,干净卫生。”
走着走着,南风算是反应过来那股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了。
这地方,如果不是坐落在居民楼,说是医院太平间也有人信。
连带着阳台上那一片花花草草,都像是……花圈。
只是虽然阴森了点,但是卫生条件相当达标,能看出来主人不光有洁癖还有强迫症,就连卫生间的干毛巾干浴巾都叠成了豆腐块。
这得是职业病了吧?军人?警察?
哦,都不是,他是酒吧的失足少年。
南风脑补了一个收工之后还要帮客人把被子叠成豆腐块的裴西洲。
赵晚秋:“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南风老实巴交问道:“租金您真的没有少说一个零吗?”
市中寸土寸金,月一万都有点少,可是老太太说一个月一千五,比她之前租的老破小还要便宜。
赵晚秋:“如果我多说一个零,你还有钱吗?你那点工资,不都给病人垫医药费啦?”
南风摸摸鼻尖儿:“您还别说,是真的身无分文了。”
想到她的新房东,南风又有些良心不安:“您学生赚钱也很不容易的,这房租属实有点低了,我先付一千五,等发工资之后,再给他加五百。”
南风本来想说多给一点钱,他就能少当一天失足少年。
只是,她突然又想到酒吧老板那句:他超贵!你买不起!给老子爬!
一千五跟三万比起来,当真是杯水车薪。
她一个穷得漏风的小医生,还是不要担心他这种“人间富贵花”了。
说起自己的学生,赵晚秋来了精神:“的确啊,他们这行,昼伏夜出,是挺不容易的。”
昼伏夜出,南风挠挠脸,这词儿可真是生动。
赵晚秋:“南风医生,据我所知,你没有男朋友的吧?”
南风边点头边环视四周,怎样才能让这“太平间”一样的房子看起来喜庆些、热闹些呢?
赵晚秋循循善诱:“其实我这学生,虽然冷了点、话少点,但是长得好,人也很乖的。”
赵晚秋年近七十,之前在黔西南支教,退休后也没离开,直到这几年身体撑不住才被儿女接回清远市。
她的学生遍布世界各地各行各业,有任职研究所的,有从商从政的,裴西洲并不是这里面最优秀的一个,却是她印象最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个。
那是班上最沉默寡言的学生,不和任何人来往,成绩名列前茅,把第二甩出一大截,简直就是他们那所贫困学校的希望之光。
只是希望之光特别叛逆,打架斗殴也就算了,动不动就玩消失,一消失就消失个把月。
她心说不行,得叫家长,再这样下去要被退学了。
她走了半天山路找到他家,一个路过的老太太颤颤巍巍道:“别敲门啦,他没爹,母亲死得早,就他一个。开学交学费,借钱借了全村,也不知道凑够没有……”
上山?茫茫大山,她去哪里找人啊?
赵晚秋的岁数已经很大了,拖着老弱病残腿沿着山路回学校,心里把那小狼崽子骂成筛子。
最后,她发现她那倒霉学生站在路边,面前是一堆看不出名字的草。
赵晚秋双手叉腰气个半死:“裴西洲,你在干嘛?”
少年一愣,低声道:“卖花。”
赵晚秋:“有人买吗?”
裴西洲垂着脑袋:“那人是来旅游的,说要野生兰花,一棵五十。”
赵晚秋:“人呢?”
裴西洲声音越来越小:“他们骗人,已经走了。”
赵晚秋:“裴西洲,你告诉老师,你为什么不来学校?”
裴西洲抬头看她一眼,一双瞳孔偏浅的眼睛,很亮,干净得像是玻璃球,可是湿漉漉的。
“没钱上学了老师。”
那正是一个人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是如初生骄阳般最骄傲的年龄。
自尊心比什么都宝贝,可裴西洲的自尊心已经被生活碾了个稀巴烂。
赵晚秋半天没说出话来:“花我都要了,你跟老师回学校。”
“钱我会还你。”
“你再敢逃课试试?”
“钱我会还你。”
“给老娘闭嘴。”
“钱我会还你。”
“老娘都他妈的要累死了!滚蛋!”
后来裴西洲不逃课了,但是他暑假寒假从来不见人。
高三那年除夕,她用饭盒盛了饭菜,和丈夫一起走路送到山上。
等到半夜,才见那小狼崽子回来,满身是血。
看到她,他倚着木头墙,月光下的少年,笑得如释重负:“老师,还你钱。”
递过来的是整整齐齐一沓钞票,把她吓了一大跳:“从哪儿弄的?”
裴西洲擦去脸上的血迹,无所谓道:“有人贩毒,我举报了,这是奖金。”
后来她才知道,他要求去给公安机关当特情,公安不收,未满十八岁,劝他好好学习。
他就一边在饭店、酒吧、夜场打工,一边留意可疑人员。
那片山区区位特殊,跨国跨省贩毒猖獗。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没日没夜和阴狠狡诈的毒贩斗智斗勇,刀口舔血杀红了眼。
后来,他高考考了个省状元,毫不犹豫地报了警校禁毒学,她一点都不意外。
赵晚秋想着想着,心里五味杂陈:“这孩子也到了需要成家的时候了。”
而此时此刻的南风,想起自己之前信誓旦旦要给人介绍对象。
瞧她这张破嘴啊,她要是给谁介绍个这样的对象,就是跟谁有仇。
她干巴巴笑了笑:“就是有点难养活。”
一晚上三万起步,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销金窟”、人形的“碎钞机”。
看着和自己外婆年纪相仿的赵晚秋,南风有些难过:“您就没想过劝劝他换个职业呀?”
赵晚秋震惊:“你知道他是干嘛的?”
南风一愣,合着您老也知道?
赵晚秋叹气:“没办法啊,他就是喜欢,那我还能说什么。”
南风机械地点点头,是,都说要干到退休了,一般人还真劝不回来。
临走,赵晚秋嘱咐:“他说他半夜两点下班,你要是听到开门的动静,不要害怕。”
南风:“好。”
看完房子,南风安安稳稳把赵晚秋送回医院,自己来到新家,躺在了客卧的小床上。
脑袋里有两个小人,正在打架。
一个小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不要多管闲事。
另一个小人说:这是违法的,是应该被谴责的,大好的青年怎么可以这样糟践自己?
想着想着,她沉沉睡去,再醒来,已经凌晨一点五十。
裴西洲两点下班,作为新租客,她是不是应该跟他打个招呼?
凌晨两点,酒吧打样,裴西洲换了自己的衣服。
似乎是昨天的吸毒者被抓打草惊蛇,今天的酒吧没有任何异样。
车开到小区地下停车场,自己的车位工工整整停着一辆小“玩具车”,四个轮,皮卡丘颜色。
裴西洲只能把车停到单元楼下,到家门口,他拿出钥匙开门,门廊的灯打开。
玄关处挂着女孩子的羽绒服,那蠢兮兮的颜色和款式似曾相识。
门口有一双女孩子的雪地靴,浅灰色,摆放得整整齐齐。
往里走,沙发上多了一对龇牙咧嘴的海绵宝宝和派大星。
而在这客厅正中,坐着一个女鬼般披头散发的不明物体。
她裹着小毯子,人缩成挺小一团,听见声音,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南风睡得迷迷糊糊,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那笑特别软,她开口还带着点没睡醒的小鼻音:“你下班啦?”
裴西洲眉眼间满是倦色,皮肤在冷白灯光下显出近乎病态的苍白。
浅色瞳孔在冰里浸过一般冷淡,却是摄人心神的明亮,特别勾人犯罪。
南风咽了口口水,三万块好像也不是那么贵了。
不对不对,你在想些什么?你的思想是被美色腐蚀了吗?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新租客啦。”南风笑笑,我就不信不能把你纠到正道上来。
裴西洲没什么耐心,也没有听她闲扯的兴趣,看清是谁之后,心平气和道:“找到房子马上搬走,租金我会赔你三倍。”
“马上搬走”四个字像一柄小锤子,把南风的心锤得稀巴烂。
但是“租金赔你三倍”又奇迹般的把她的小心脏粘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还有这等好事?又给她整不会了。
南风抑制着自己的小开心,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挠了挠头:“也行吧。”
虽然找房子有一点点费劲,但是没关系,这清冷大美人要退她三倍租金呢!
“那个!”南风趿拉着拖鞋从沙发上下来,“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裴西洲眼皮都懒得撩,懒懒散散靠在墙边,下巴微抬。
“就我找到房子之前,”南风鼓足勇气道:“不、不准带人回来!”
裴西洲垂眸,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她今天在医院是不是穿错了衣服,她应该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病号服。
说不定还是从精神科跑出来的。
带人回来?带谁回来?毒贩都是手铐一铐直接扭送市局。
不想再废话,裴西洲转身就要进卧室,却被女孩轻轻扯住了卫衣下摆。
南风皱着小眉毛:“你还没有答应我呢!”
善解人意如她,从裴西洲脸上,读出了“我想把你从窗户扔出去”的表情。
他冷声道:“我们都上.门.服.务,直接去人家里。”
没什么见识的南风嘴巴毫不夸张地呈现“o”型。
美人就是美人,说这种话都不会让人觉得龌龊。
她总是觉得裴西洲像一株植物,浑身散发着干干净净不容侵犯的气息,坦荡无畏地生长在太阳下,却又与世无争。
可眼下,她作为一个未婚未嫁的年轻小姑娘,听到他这么说,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
再看向他,她的目光有悲痛、有惋惜、有同情,甚至还透着几分医者仁心。
“好叭,那你多多保重,记得戴……”
最后面的“套”字南风说不出口。
当然,裴西洲也没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因为他“哐”地一声带上了门。
南风红着小脸,幽幽叹了口气。
哎,傻孩子。
等你喜当爹可就知道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