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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千秋一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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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许春光透过紫竹玄木落在了沈漓安的身前,他在明媚的阳光里却依旧遍体生寒,而玄宁立于黑暗之中,窥不清神色。

这蹩脚的阳光来得不是时候,它好似一柄利刃,将曾经和睦的师徒二人彻底划开,泾渭分明。

玄宁没有动,也没有躲避沈漓安近乎于威胁的挑衅,他就静静地站在黑暗处,动也不动,像是一尊被世人遗忘的神像。

有那么一刻,沈漓安竟觉得玄宁心中也是极为悲恸的。

然而,就在沈漓安冒出这个想法的下一秒,玄宁淡漠的声线突兀地响起

“不必如此伤怀。”

“不必如此伤怀”沈漓安难以置信地看向黑暗中那人,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荒谬之感。

“盛鸣瑶是我的师妹”

“盛鸣瑶是我从小照顾、亲眼见她长大的师妹”

由于太过急促,沈漓安心绪翻涌之下甚至咳嗽了几声,脑中嗡鸣之声乍现,他捂着心口,仍坚持着冲着玄宁吼道“玄宁盛鸣瑶入门近二十年,你到底有没有”

剩下的话,在沈漓安触及从黑暗中走到了他面前的玄宁时,戛然而止。

玄宁此时的眼神,极为可怕。

墨色翻涌之下凝成的漩涡充满死气,浓厚到化不开的悲恸沉重让人不敢分辨,惶然与绝望交织之下,足以令这世上任何一个天性乐观之人痛哭出声。

甚至可以说,拥有这般眼神的人已经脱离了活人的范畴,更像是深渊中凭空出世的魔物。

“她是你的师妹”玄宁尾调上扬,细听之下,竟有一股令人惶恐的惨淡。

“难道就不是我玄宁的徒弟了吗”

沈漓安被玄宁问的一怔,竟有片刻失语。

玄宁嗤笑一声,懒得再分给沈漓安丝毫眼神,随手握住了暮春笛的笛身。

手掌在触及笛身时骤然出现了许多细碎的伤口,渗出了血迹,可玄宁竟似毫无感觉一般,十分随意地将暮春笛扔进了沈漓安的怀里。

“滚远点。”

再次听见这句话,沈漓安的身体颤了颤,低声问道“师尊不会放弃朝婉清,对吗”

“还轮不到你来管我。”

得到这句回答后的沈漓安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乍一看与过去那温润清隽的笑意十分相似,可细辨之下,却是完全不同。

“既然您选择了朝婉清,那便是彻底放弃了盛鸣瑶。”

沈漓安沉默半晌后,敛去一切悲痛与怒火,对着玄宁最后行了一个弟子礼。

“从此以后,沈漓安出门在外,再不会以玄宁真人门下弟子自居。”

这话出口,几乎等同于沈漓安叛出师门,与玄宁彻底决裂。

可玄宁仍是站在原地,背着身,望着窗外的日光出声。

还记得盛鸣瑶第一次擂台比武受伤后,玄宁将她接入洞府,又让丁芷兰前来为她医治。

当时的玄宁也是这样背对着盛鸣瑶站着。

那时虽是夜色,却也很明亮,是如今黯淡无光的骄阳所不及的。

“你说完了”

玄宁转过头望向沈漓安,仍是无悲无喜的模样,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不配被他放在眼中。

“说完了,就滚吧。”

沈漓安出了洞府,可心中郁气仍未消除,空荡荡的,反而愈加茫然。

恨无可恨,怨无可怨,一腔悲愤不知该与何人说。

从前的沈漓安在经历了幼时荒诞的一切后,见人三分笑,看似对谁都温和有礼,可细细追究,他也未曾把任何人都放在心里,所以即便偶尔被人误解,沈漓安也能一笑置之。

若人将感情割裂成等分,依次分给身旁众人,那么哪怕其中一份被人践踏,你仍可以获得很多很多的回馈。

这是沈漓安从他扭曲的童年中得出的道理。

同样的,这些回馈来的爱意,也是沈漓安构建象牙塔的图纸。

然而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身上那份不可控的情感。

早在之前那个秋夜里或者更早之前,沈漓安已经不自觉地将更多的情感,悄无声息地倾注在了盛鸣瑶身上。

这个师妹的身上,有沈漓安永远得不到的炽热张扬。

不知何故,沈漓安又停在了盛鸣瑶之前的院落中。

原本的院落虽然简陋了些,可到底很干净,但现在沈漓安不知为何,总觉得一切景物都变得雾蒙蒙的。

他见花不是花,树也不是树,就连耳旁温柔而过的风声都轻声在他耳旁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

盛鸣瑶。

“漓安你在这儿做什么”

丁芷兰略有些惊讶的声音在沈漓安背后响起,沈漓安转过轮椅,淡淡道“芷兰真人。”

仅仅叫了声尊号便再也无话,若是在从前,翩翩君子沈漓安绝不会做出这样不周全的事。

可现在,他偏偏这么做了。

丁芷兰心下也能猜到一些原因,暗自叹息“虽是凛冬已过,可到底春寒料峭,大晚上的,你早些回去休息。”

坐在轮椅上的沈漓安扯了扯嘴角,也不应答,眼神落在房屋上,又似看向了更远处。

“你盛师侄既然托我将那东西给你,你便不要辜负她的心意。”

想起往日,丁芷兰也不好受。

她也不知盛鸣瑶如此心性坚韧之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选择那般决绝的方式来与众人告别,可对着常云一脸的讳莫如深,她也终究没有问出口。

罢了,这些事,就烂在心里吧。

“她她是何时准备这些的”沈漓安小心翼翼地开口,看向丁芷兰的目光里充满希冀,隐隐透出了一丝祈求。

到了这般地步,所有与盛鸣瑶有关的往事,都是无价之宝。

沈漓安唯独期盼着旁人能记得盛鸣瑶,哪怕只有一些,或者更多甚至也许只有一丁点的小事,但能与他人谈论起她,就已经让沈漓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就好像这样,沈漓安就能欺骗自己,盛鸣瑶其实从未离去。

“很早了,大约是用心头血救了朝婉清之后,也不知她看了多久的古籍,翻了所少卷宗,才找到的这个法子。”

丁芷兰并不知晓沈漓安腿疾的内幕,只以为是当年玄宁一时之气酿成的残局,因而出言宽慰“盛师侄的心愿就是你能够痊愈,如今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唯有不辜负她才好。”

说着这话的丁芷兰不知道,她的每一个字都是扎进沈漓安心脏中尖锐的刀锋,如今一段话下来,沈漓安早已千疮百孔。

“我知晓了。”

晚风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夹杂着沈漓安暗哑的声音,一时竟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芷兰真人放心,我再呆些时候,便会回去。”

丁芷兰本是要去器宗找易云商量些事,途中路经于此,不忍见沈漓安伤神才宽慰了几句,见他这么说,顺势应下“也好,那我先行一步。”

待她走后,周遭的一切皆未变化,唯独坐在轮椅上沈漓安骤然变了神色,再也不复往日里温文尔雅贵公子的模样。

瑶瑶的死,与我有关。

沈漓安小心翼翼取出了那枚被他藏在怀中的丹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哪怕自己那般偏心,哪怕瑶瑶心中已经有了诸多猜疑,哪怕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师兄

可盛鸣瑶,永远都将最好的东西给了沈漓安。

沈漓安木然地看着手中那颗凝聚了盛鸣瑶一滴心头血的丹药,悔恨交织之下,浑身都开始颤抖。

瑶瑶。

从此以后,盛鸣瑶只能活在他人笑谈之中,她的形象会随着时间汹涌而愈加浅薄模糊,或许百年、或许只需十年,这世间就再不会有人记得那个洒脱锋利、瑰姿艳逸的少女。

沈漓安握紧了装着丹药的盒子,将它贴近了胸口,似乎这样就仍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

若是此时有别的弟子路过,见到沈漓安这般惨淡黯然的模样,怕是要将他认成厉鬼,惊骇得叫出声来。

可沈漓安早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他捂着心口,低低地笑出声来,在皓月照耀之下,更显狼狈。

在思过崖时,沈漓安想了很多很多,有从前,也有将来。

从前那些日子不提也罢,可沈漓安第一次这么期待着“未来”。

杀戮与背叛交织构成了沈漓安血色的童年,也从此彻底转变了他的性情,甚至改变了幼小的沈漓安对人之一生的观念。

无所求则无所伤,无所欲则无所恨。

若能无所偏爱,则再不会为尘世忧苦。

玄宁的冰冷无情溢于言表,而沈漓安的疏离冷漠,则藏在了完美温润的面具之后。

直到那一日,盛鸣瑶用无情嘲讽的语气揭开了沈漓安最丑陋的伤疤,可在夜幕之下,鲜血淋漓的往事再次将沈漓安笼罩。

我在看满天星河流淌,我在寻日月暗辉光芒。

我在想啊,再也没有生而为人,比活在这世上,更有趣的事情了。

在思过崖半年,少女清脆张扬的语调总在沈漓安耳边反复回响,他对着皓月繁星,终有一日确认了自己从不敢辨的心意。

不是对师妹,而是对一个喜欢的女子。

说来可笑,面对玄宁时,沈漓安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大话,可他心中喜欢的,同样是那个即便跪于正殿、千夫所指时仍不屈服的盛鸣瑶,是哪个会在冷言冷语的决裂之后,仍出言安慰他的盛鸣瑶。

谁知,如今旧日笑谈尽被时光湮灭,彷徨之下,再不见故人。

可师兄也该知道,极致的温柔在某些时候,亦是利剑,同样会将人伤得鲜血淋漓。

那日盛鸣瑶的话语浮现在了沈漓安的耳畔,字字清晰,挥之不去,似是打定主意要将沈漓安的灵魂撕成片片碎屑。

前二十多年,沈漓安因自己无法护住师妹而歉疚黯然。

他的腿伤,分明就是自己的懦弱的象征,再不济也是与朝婉清的私人恩怨,却不想竟然被盛鸣瑶一个外来者记在了心里。

为什么死去的人偏偏是最无辜的盛鸣瑶

为什么死去的人不是多嘴多舌的朝婉清

为什么死去的人,不是罪孽深重的自己

世事难料,命运弄人。

沈漓安捂着眼睛,嘴角勾起,弧度越来越大,可手背上却出现了条条痕迹,若不仔细辨认,大抵会以为是月光流淌。

“我如今知道了。”

“求你听我忏悔。”

往后余生,所有沈漓安活着的日子,皆是心魔。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又是一年秋日,又有一批外门弟子即将到来。

玄宁真人看着地下或是跃跃欲试,或是惴惴不安的新弟子,眼神平静,手中不由抚着挂在身上的龙纹玉佩,漫不经心地走了神。

刚拜入宗门时,盛鸣瑶那个丫头到底是什么表情呢

一向懒得记住这些细碎小事的玄宁真人头一次认真而执拗地试图忆起一件事。

然后,玄宁竟发现,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当时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哪里有空去观察顾忌一个小丫头的心情呢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在乎过盛鸣瑶的想法,没有一个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底下的弟子看不见上首仙人们的神色,唯有暗中注视着玄宁的常云和丁芷兰对视一眼,悄悄摇了摇头,无声叹息。

在盛鸣瑶死后,不过几日之内,玄宁就恢复了正常,表现的如往日一样淡漠,似乎根本不在意盛鸣瑶的离去。

越是如此,常云反倒越是心惊胆战。

海平面上的冰山往往也露出那一角,无人知晓深藏在水底的触目惊心。

若是玄宁爆发出来倒也好,他越是压抑,深知玄宁脾性的常云越是担忧。

这份担忧偏偏不能诉之于口,常云也只能装作一切如常的模样,假装一切都未发生。

有时假装盛鸣瑶并未存在过,有时假装盛鸣瑶不过是出门远行。

对于这些特殊的关照,玄宁并不在意。

其实玄宁并不需要常云那些小心翼翼的关怀,也确实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心痛。

玄宁的道心,早随着盛鸣瑶跌落在了灵戈山下,再无踪迹。

在最初意识到这个往日里庸俗不堪的弟子居然拥有了罕见的品行道心时,玄宁是惊奇的,甚至带上了几丝荒谬。

后来见到盛鸣瑶在擂台上大放异彩,却习得了旁人的剑意,玄宁开始觉得不适。

这样的璞玉、这样符合他性情的弟子,合该烙上自己的印记。

在最初的日子,玄宁确实是这么想的。

“一个符合心意、有几分像乐郁的弟子”就是玄宁对于蜕变后的盛鸣瑶的全部期待。

然而这世间的一切总不会按照人心中规定的路径前行,在听见盛鸣瑶那肆意张扬的“料苍天见我应如是”,以及试图撼动大道的狂言妄语之后,玄宁许久不曾泛起涟漪的心弦就已经开始颤动,他开始期待。

期待这个弟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不知不觉间,玄宁对盛鸣瑶投入了更多的关注。

直到盛鸣瑶竟以练气之体,抵抗魔气。

要知道,就连当年被誉为“天才”的乐郁都禁不住妖物的诱惑,可同样性情狂妄的盛鸣瑶偏偏守住了本心。

这一次,玄宁没有被抛弃,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大道非孤,终将有人认同自己,与自己一起,携手同登苍穹。

玄宁,你究竟在透过我看谁

“盛鸣瑶。”

这三个字盘旋在玄宁的舌尖,终于轻轻地飘散在了空气中。

不是赝品,不是替身,盛鸣瑶是最让玄宁骄傲的弟子。

从此以后,灵戈山巅葬着玄宁最敬仰的师父,灵戈山下,埋骨着最让他骄傲的弟子。

天上地下,独留玄宁一人在人间,孑然一身。

纵使玄宁再不愿承认盛鸣瑶的离去,可在遍寻无果后,心中也早已有了有了结论。

灵戈山下,万丈深渊,无人知道那里有什么,因为自建宗以来,那里从来都是禁地。就连玄宁的师父广任真人,过去也只笑得高深莫测“那里啊,不能动,不能探,不能妄为,那可是我们般若仙府的立宗之源。”

玄宁再次站在灵戈山巅,对着空旷地山野,短促地笑了一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特意在里面加了点桂花蜜。

他从前并不喜欢这些东西,总觉得太过甜腻,如今倒也能接受了。

明明知道有些情意经不得反复回味,然而或许玄宁真的是天生反骨,他偏偏忍不住想起错过的那些日子。

原本尘封在记忆中的过去被取出反复回味,站在记忆中的主人公就连曾经的浅薄也成了直率,无知也变得可爱,肆意疏狂的眉眼更是玄宁永远触碰不得的梦想。

不至于到茶饭不思那么黏腻的地步,也没有衣带渐宽那么热烈,只是很偶尔的想起,稀薄的像是灵戈山上的秋风。

不猛烈,也不像当初乐郁那般疯魔,秋风一般,偶尔来上那么一阵,吹落枝头枯叶遍及满地,但风总是不见踪影。

风没有形态,更无情状。可风所过之处,总是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玄宁又一次站在灵戈山的山头,眺望远处,入目所及是蓬莱缥缈,海运天池。

俯首向下,只见无边际的黑暗,好像一头深渊巨兽,正肆意咆哮着向他挑衅,嘲笑着他的软弱。

但凡玄宁再向前一步,就会将他吞噬。

玄宁立在原地,仍风吹拂,没有动。

他知道,盛鸣瑶那一刀,不仅划在了她的脸上,更划在了他的心底,彻底斩断了他的道。

从此以后,玄宁在见到心魔之时,再也无法下手抹去它的痕迹。

明明是知道心魔乃是欲念所致,皆为虚妄,可即便是虚假,也让空思之人忍不住心生眷恋。

玄宁完全没有被心魔看破的恼意,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一事实。

本就如此,人的情绪,纵使再猛烈、炽热,说到底,也无非是片刻悲伤,片刻欢喜,片刻落寞。

千秋一梦,于天地万物,大道在上,人皆是蜉蝣。

玄宁伸手,接住了山巅最高的那棵树上掉落的一片枯叶。

这些落叶终将腐烂,如同思念一般,会被深深掩埋于土里,就像玄宁的心底,同样掩埋着太多不可告人的真心话。

对着你的眼眸,我只看到你。

你是最令我骄傲的弟子。

如今新弟子上山了,可他们都不像你,也皆不如你,总是很无趣。

盛鸣瑶。

“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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