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皇上安心,阙州最早响应新政,实行中盐法、免税法,甘愿做方田均税的试验地,为此,父亲不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可皇上却朝令夕改,新政执行不到五年便打了退堂鼓,阿锦,如若不是手里握着镇北军,父亲的下场,怕是比当年主持新政的程公还要不如。”江既白头枕着手臂,眼底弥漫着阴翳,“如今的阙州,商囤挤压军屯,民田遭巨贾大商严重兼并,军粮被死死攥在朝廷手里,十二万镇北军死守国门和关内肥沃的土地,而我们的将士和百姓,却连饭都吃不饱。阿锦,不止阙州一地,九边重镇,概不如是!”
何止边地,即便是关内各地,近两年来也多有“暴民作乱”的事件发生,繁荣之象,恐怕只有皇帝脚下的这片京师之地。
这也是得知谢五姑娘离家出走后,江既白看透裴韫含蓄的请求,立刻派人寻找她的下落。如若外面太平,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多管这桩闲事。
明锦身体一歪躺到他身侧,枕着他横到自己脖颈下的手臂,“这就是你当年的迷惘彷徨?”
程公主持的新政始于景元十一年,景元十五年初,程公因其子与女婿的贪墨重案受牵连贬谪,赴任途中遭遇盗匪被杀害,新政宣告失败。说是贪墨重案,其实不过是朝野内外的新政反对者们联手做下的一场局,今上不是看不透,却仍将此案交由刑部主审。彼时的刑部堂官,俱是新政的反对派。
江既白在景元十三年进京,他在阙州亲眼见证了新政推行之艰难,更见证了新政带来的显著改善,想必他那时进京,除却对阙州家人的不舍,还怀揣着对今上、对程公为首的新政派的敬仰、期待和信任。可随后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就亲眼见证了程公的举步维艰,以及新政如何一步步走向失败。
他的彷徨迷惘,不止是对阙州的困境,更是对皇上,以及对皇上执掌下大宁朝的未来。
“想通之后,你的对策就是戴上纨绔的面具,暗地里发展眼线、闷声发大财?”
江既白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今上有励精图治的雄心,我相信,一次的失败并不能代表永远。我能做的,就是让皇上多一分对镇北王府的放心,同时尽可能对阙州尽些微薄之力。”
明锦曾先后辅佐两代君主,对今上、对大宁的局势及走向,与身边的男人相比,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对于今上,更是知之甚深。上一世江仲珽最后能取代太子成为储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摸准了皇上的脉门,投其所好。
“今上忌惮强臣,但更厌弃无能之辈。”明锦道:“你如今尚未弱冠,在他心里还算半大孩子,且你将尺寸拿捏得很好,只耽于吃喝玩乐,没沾染那些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恶劣行径,严加管束的话,还有回归正途的可能。若你在弱冠后依旧如此,皇上会放你回阙州,却不会轻易让你承袭镇北王府,统领镇北军。”
临朝听政后,明锦曾有机会翻阅太宗皇帝的手札,也是在那时候才真正了解到太宗分封镇北王的深刻用意。
镇北王,是大宁北境的一道铜墙铁壁,也是大宁皇帝的一块试金石。作为大宁皇帝,敢给予镇北王何等程度的信任,又能得到他何等程度的效忠,这是对天子的气度与能力的考验。
正是基于这个认知,明锦才会在新朝推行改革时大胆给予阙州各种政策上的倾斜与支持,以此为突破口,将改革从阙州逐步推行向全国。
可那是在新朝。
江仲珽之后的新朝。
不是明锦自吹,在用人与放权这方面,今上比不上江仲珽,而江仲珽,比不上自己。
寻根究底的话,大概是她从来没有将至尊皇权当做是自己的。
明锦这个想法,江既白不是没想过,“镇北王府,不是只有我一个继承者。”
说罢,手臂上承载的重量让他顿时心生浓浓的歉意,可道歉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明锦压在他唇上的手指封住。
“你还是太乐观了。皇上能让你进京陪读,就能让二弟也过来。”明锦略残忍地打破他的幻想。
江既白咬紧牙关,良久后才艰难开口,“你也说了,皇上更厌弃没用的人。他总不能让镇北王府无人可继。”
明锦相信,以他的聪慧,定然也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他对皇上还抱有幻想,不愿面对这个不堪的可能。
“多疑,必生忧患。有你这个‘珠玉’在前,可真是苦了二弟了。”明锦抬手捏着他的耳朵把玩,尽量放轻松语气,道:“比你优秀吧,搞不好要被皇上忌惮。跟你一样当个纨绔吧,又要被皇上嫌弃。哎,还真是不容易啊!”
江既白被她突然翻转的话风弄得愣了愣,随即失笑,曲起手臂将人狠狠箍进怀里,“这么快就有长嫂的范儿啦?”
明锦低笑不已,“谁让长兄不靠谱呢!”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江既白牙根直痒痒,埋进人颈侧叼上耳朵细细磨牙。
明锦耳朵敏感,被他磨得酥痒难耐,心猿意马,但想到机会难得,正经话还没说完,只能克制着悸动请扯他头发,“我话还没说完呢。”
江既白松开她的耳朵,却依然保持着埋在她颈侧的姿势,闷着声音道:“你说。”
“世子爷,一个家呢,容不下两个纨绔。你说是不是?”明锦笑眼弯弯地说道。
江既白一头雾水,片刻后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抬起头盯着明锦在灯下波光流转的双眸,“你——”
“今日春宴上,世子可是让我丢尽了脸面,你说,如果我一不跟家里告状,二不偷偷躲在府里哭,第三条路会是什么?”明锦抬臂勾上他脖颈,指间捻着他一缕微硬的发丝。
江既白回想了一下她说过的话,又代入了一下自己亲娘每次和他爹吵架后的反应,小心翼翼猜测:“花银子买开心?”
明锦眼底的光彩更盛,狠狠嘬了他脸颊一口,“聪明!以后就要辛苦世子爷你养家啦。”
江既白极享受她的主动献吻,满脸不在乎地笑了笑,“你一个女人能花多少银子?我的年俸,赐田所出,再加上王府的月例,宫中年节赏赐,这些年我可着劲儿地花,也才堪堪把账面上的银子败扯完。”
其中大部分还得归功于芙蓉阁,三年扩建了两次。
别人家的纨绔愁的是钱不够花,她家的倒好,愁银子花不完。
“冥冥之中,上天可能就是派我来给你花银子的。”明锦不禁感慨,摸出他腰间的折扇,问道:“你知道这把扇子值多少钱吗?”
江既白坦率地摇头,“我对这些文玩雅物着实欣赏不来,不过听裴韫说过,这扇面和扇骨都大有来头,大约是市面上买不到的。”
“他倒是识货。”明锦撇了撇嘴,打开折扇晃了晃,道:“这种品级的折扇,在寻常店铺自然是买不到的,但每个月十五,东城明月楼都会举办一场拍卖,送拍的,件件都是珍品。这把折扇在拍卖会上只能算是中上之品,不过最低也能拍个八千两以上。”
八......八千!
江既白混迹平康坊这种欢场,也算见惯了一掷千金,达官显贵们为了取乐修建别院,动辄数万两甚至十数万两也是常有的,但区区一把扇子就要八千两,这实在是......
一石上等米也才不过六百文,这些日子他是在腰上挂了座粮仓啊!
不知不觉他竟把心里想的给说了出来。
明锦侧过身埋头低笑。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江既白会跟她娘相处得很好。一个爱把所有的东西都换算成银子,一个爱把所有的东西都换算成白米。
“我如果入了仕,万一控制不住,表现太好,招来皇上忌惮可怎么办?”江既白任由明锦笑着,长叹一口气,道出心里的担忧。
少年啊,就是特别自信,特别看得起自己。
明锦呼噜呼噜他发顶支棱起来的一缕头发,“相信我,官场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赚银子他或许在行,但大宁官场,会让他见识到什么叫人上有人。
“你只要记住最重要的一点,无论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展现在外人面前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皇上。”明锦敛神正色叮嘱:“切记。”
江既白沉吟片刻,郑重点头。
明锦又缓和下神色,倚在他身上,宽慰道:“别怕,还有我呢。我不够,还有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和哥哥们。”
姻亲。
这就是结两姓之好的世俗意义。
江既白的脑海中忽然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被他紧紧捉住,“皇上一开始就替我选中了丁家,是否也有试探老将军的用意?若我......”
若他表现得太好,会不会牵连丁家?
明锦眼中露出无奈,“你才想到这一点啊。放心,皇上选中我家,我猜测,一来是看中我们以武传家,祖父又刚正秉直,与镇北王府门风相衬,二来,应该看中了我祖母的娘家背景。当然,最后赐婚的是我,皇上应该更高兴。因为我外祖家和老太太的母家一样,都是京城本地银铺行当里的老资历。王爷请批军粮不力,并非全然是为试探,也有可能是国库真的严重吃紧。”
于是就给镇北王府结个有钱的姻亲。
不得不说,皇上这个想法也是妙,左右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出意料的话,现在让覃、崔两家去申报粮引,保准能中。若是去阙州搞商囤,也能享有不少优惠。
当然,这些都是要做的,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江既白沉眸凝思良久,再看向明锦时眼中犹疑尽消,肩上前所未有地轻松,“稍后回府,我就把暗中的钱路都过给你。”
相较于赚钱,他还是更喜欢兵书和练武。
明锦笑,“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是带着别的目的嫁给你的?”
江既白淡淡哼了一声,“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反正已经嫁给我了。”
他还要争取活得比她久一点,让她连改嫁的机会都没有。
明锦揽上他的腰,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近在耳畔,听着听着,困意缓缓袭来。
江既白等了又等,迟迟没等来预判的进展,一低头,窝在自己胸前的人竟然已经酣睡过去了。
自己就是嘴硬一下嘛,她就真的不给解解惑?
老爹说的对,不能跟女人在床上讲道理,只能人家说什么就听什么。
明锦酣睡到半夜,忽的惊醒,借着屋里的油灯看了眼时辰,暗暗庆幸没有误事。
回头看看躺在身侧呼呼大睡的某人,推了推,没反应......再推,翻了个身继续睡。
明锦实在是没办法,坐在床上双脚抵上他后腰,用力一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