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既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向站在大门口石阶下的岳父和舅哥们,江仲珽仗着皇子和昌王的身份,矜持地受下了丁老将军们的见礼,江既白却是不敢的,只堪堪受了半礼。
进了府,丁老将军将两位孙女婿迎到前厅,让明锦明媚两人先去内院与老太太她们叙话,待午宴开席了再一起过来。
半空中,明锦的视线和江既白的飞快碰触了一下,含笑表示:你自己多保重吧!
明锦她们一走,厅内就只剩下了男人们,话题很快就转到朝堂的政事上,江仲珽与丁老将军侃侃而谈,从税法改革到增辟屯田,无不涉猎,就连丁二爷也忍不住搭了几次话。反观江既白,仪容仪表倒是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就是神色懒懒散散的,显然对他们谈论的东西全然不感兴趣。直到话题转到平康坊北曲命案。
这件命案随着刑部的介入,那处院子从内到外被彻底翻查,屋内外的平地都被掘地三尺,陆续又发现了十来具尸骨,经仵作检验,俱是年轻女子,且生前都有被虐打的痕迹。
受害者发现得越来越多,案子却迟迟没有进展,恐慌感已经蔓延出平康坊,自年后以来,几乎全京城的百姓都在关注着这件命案。
“王爷受累了。”丁老将军叹道。
江仲珽在年前就受命来到刑部协办此案,但只空有口谕没有明旨,他的身份就略为尴尬,只是挂了个名头,没什么实权,年后更因为大婚请旨暂时退出此案。即便如此,刑部因为此案被皇上当朝斥责的时候,他也没少跟着吃瓜落。
江仲珽笑得略带无奈,道:“听说昨儿大朝会上,父皇已命大理寺、龙鳞卫会同刑部一起侦查此案,相信应该很快就能有个结果。”
说罢,目光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坐在丁二爷身侧至今未置一词的丁贺扬。这可是龙鳞卫北镇抚司镇抚使,深得皇上信重,即便是刑部的堂官们见了他,怕也要礼让三分。
丁贺扬自然知道这案子落到了他们龙鳞卫头上,但这种级别的案子,还不至于让他亲自出马,是以他只知道有这事,具体情况了解的并不多。而且,龙鳞卫身份特殊,加之性格使然,他几乎不在家中谈论公务。
于是乎,江仲珽颇为含蓄的这一眼,算是抛了个寂寞。尽管旁人没察觉,他仍觉得尴尬,心中隐隐生出被丁贺扬轻忽怠慢之感。偏偏丁三爷在这节骨眼上不合时宜地开口吹捧讨好,更加剧了他的尴尬。
江既白饶有兴致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俨然是戏台上的看客。
他这兴致一来,落到丁贺扬眼里可就变了味道。
谈正经事昏昏欲睡,一提到平康坊就生龙活虎,难怪外面都传,平康坊南曲的芙蓉阁是镇北王世子的后花园。哼!
丁老大向来不委屈自己,看人不顺眼,借着切磋的名头就把亲妹夫给领走了。丁长轩施施然起身,也跟了出去。
一个动手,一个助威,在招待妹夫这件事上,兄弟俩可谓将默契发挥到极致。
在他们身后,江仲珽端起茶盏垂眸啜茶,借以平复心头翻涌上来的醋意。
一个龙鳞卫镇抚使,天子近臣;一个翰林院修撰,后起之秀。关键是他们都还如此年轻,未来必定前途无限,这样的助力,可恨不是他的直属姻亲!
如此对照下,喋喋不休阿谀奉承的丁三爷愈发让他不满。
与江仲珽在前厅的隐忍克制不同,再次走在通往内院的这条无比熟悉的路上,身着王妃吉服的丁明媚走得是前所未有地意气风发。以前的丁明锦事事强她一头又如何?从今以后,即便是走路,她也再没有与自己并肩的资格!
“王妃回门,夫人们行半礼即可。”
二门外,陪同丁明媚而来的兰羽先声夺人。
朱氏和崔氏显然不如丁老太太沉稳,愣了片刻才双双上前半步虚护在老太太身后,屈膝福了福身。
在老太太屈膝后,丁明媚才宛若诚惶诚恐般上前搀扶。
明锦将她这般虚伪做作看在眼里,不耻之余,隐隐生出一丝光火。
老太太察觉到她眼底的寒意,起身时朝她笑了笑,暗示她稍安勿躁。
明锦忽的心头一软,上前给老太太她们问了安,虚扶着老太太走进二门,一路上说说笑笑,大多是老太太和崔氏一唱一和,熟稔地打趣明锦。
丁明媚走在她们一旁,暗暗掐紧了手里的帕子。
左右在老太太跟前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是以在寿安堂坐了一小会儿后,丁明媚就给薛氏使了个眼色,娘俩先行回了三房的院子。
朱氏想着崔氏应该也想跟明锦说些体己话,便要先行回避,却被崔氏给笑着拽住,“哪来恁多讲究!”
话里话外,也带上了些对丁明媚的不满情绪。她们做伯娘的无所谓,但这么对老太太,崔氏性格再豁达,也有些动了真火。
老太太倒是很看得开,“算了,左右一年到头也看不着几次,没必要计较这个。”
以丁明媚的性格,在这边讨不到好,也就不会再上赶着找不痛快了。
三人的注意力很快就挪到了明锦身上,齐刷刷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崔氏眼尖地发现她耳朵上淡淡的齿痕,一时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都这样了,哪还用得着多问!
画桡和卿云两人手脚麻利地将明锦带来的茶点摆上炕桌,娘几个边吃边说着话,一时间又像是回到了以往的日子。
说了会儿话,明锦见老太太脸上隐隐浮上倦色,想来应该是昨夜睡得不踏实,便借口回自己绣阁取点东西,让老太太在午宴前小憩片刻。
然而,刚走出寿安堂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江仲珽。
“明锦,你一定要跟我这般见外吗?”江仲珽蹙眉,眼底噙着浓得似是化不开的愁绪,伸手就要去扶福身的明锦。
这一次,明锦也不躲,只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清冷无波的双眸如同澄净的镜面,投映出江仲珽故作情深的脸。
江仲珽已然伸出的手僵滞在中途,脑海中轰然一震,心口蓦地钝痛。
这痛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眼尾都蓄起了泪花。
他自己也没想到,明锦的决然断情竟能影响他如此之深。
明锦自己站起身,淡然的目光扫了眼跟在江仲珽身后面生的侍婢,平静地开口道:“王爷若是来找王妃,还请移驾南院。”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响起江仲珽略带急切的声音:“他对你,好吗?”
明锦回眸,见他眼中情意竟不似作假,顿时觉得讽刺又可笑。
这是做戏投入得连自己都感动了?
那自己上辈子被他蒙蔽多年,想来也不是太过蠢钝。
“自然是好啊!”
蓦地一道慵懒的男声横插进来,明锦循声看过去,果然是江既白。
“你怎么过来了?”待他走到自己身边,明锦眼中清冷尽消,噙上笑意问道。
“自然是来寻你啊。”江既白佯嗔了她一眼,转而面对江仲珽随性地拱了拱手,笑道:“知道太后她老人家偏疼我家夫人,却不想连殿下都给劳动了,稍后您入宫,可千万要替我美言几句,否则过两日我都不敢陪阿锦进宫给她老人家请安了!”
江仲珽脸色僵了僵,但很快又恢复他惯常的温和模样,“那是自然。明锦,见你过得好,我便也能安心了。”
后一句明显压低了嗓音,却足以让江既白也听得清清楚楚。
看着他翩然转身渐行渐远的背影,江既白轻轻撞了撞明锦的肩膀,纳闷:“他这又是在闹哪一出?装深情恶心你,还是恶心我?”
明锦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下一秒就被人稳稳揽住了肩膀。
江既白吓得险些冒冷汗,“你这什么身子骨啊,美人灯吗?”
嗯,看来药膳汤还是不能停!
明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扒拉下肩膀上的大手抬腿就走。
你不语出惊人,我能闪神被你一撞就倒么!
“诶,我可是刚帮你解了围,没声谢谢也就罢了,怎的还给我撂脸子......”江既白长腿迈开跟上去。
卿云隔着段距离跟在两人身后,心中是既庆幸世子爷来得及时,又不禁忧心:听世子爷刚才话里的意思,像是知道了些什么......
明锦听到跟上来的人明显吃痛的抽气声,当即放慢了脚步,见他一个人过来,连春诚都没跟着,就大致猜到了他从哪儿来的,低声问道:“你又怎么招惹到我哥了?”
江既白活动了活动肩膀,闻言委屈不已,恨不得指天盟誓,“天地良心,刚在前厅,我可是连一个字都没说!”鬼知道怎么就招惹到那位杀神一般的大舅哥了。
明锦相信大哥手上有分寸,但见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心有不忍,便带着他回了自己的绣阁,找来药油亲自给他涂。
“疼吗?”明锦手上稍稍用力,药油是要揉开了才能最大程度发挥药效。
事实上,跟之前的几次相比,这次大舅哥下手已经明显很轻了,但丝毫不影响江既白告小状:“疼~~~”
明锦哪会看不出他是真疼还是假疼,手上又加了两分力,“疼你也忍忍,淤血揉开了就好了。”
本来只疼六分,现下倒好,八分了!不愧是亲兄妹,手都够黑的!
走到绣阁门口的崔氏听到二楼传出来的这两嗓子,顿时定住了脚步。
她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