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当时的情况只是一句话:得到了海雷丁的帮助,但是详细解说起来的话,却是要牵涉到当时欧洲的局势与海雷丁的底细,王守仁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头蘸了酒水在桌上写写画画的,甚至最后罗祥还被派出去找了欧洲地图来给朱厚照解释,且不说听得如痴如醉的杨慎和朱厚照,就连梁储、蒋冕都也很专心:虽然说对大明这么大的国度而言,能管好自己就实属不易了,但是现在大明既然和欧罗巴有了贸易上的往来联系,那么关心欧罗巴的情形,也就是知己知彼的一部分了。
这一说还了得?首先,要牵扯到欧洲局势,那就必须说明现在欧洲的信仰之争,乐琰要不是当年是大航海时代的粉丝,恐怕对当时的欧洲也是不甚了了,当时欧洲的经济中心其实还是在地中海一带,而简单地说,在地中海的外侧和上侧,基督教是占了上风的,但在地中海的里侧与下侧,那就是***教的天下了,两边城市信仰不同,小国林立,当然彼此之间可能也不大友好,这才给了宝船舰队可乘之机,当然,他们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海雷丁在这次‘义举’中得到了***城市的商品专卖权,当时他付出的价钱并不昂贵,但是这笔珍贵的货源,却足以让他在***政权中获取当权者的很大好感,让这个大海盗头子拥有自己城市的愿望,能更早些实现了。
王守仁虽然凭着自己高超的政治头脑,猜到了海雷丁的用意,但对此也并不抵触:反正总是要便宜一个人的,与其把宝船的全部便宜了外国佬,倒不如做笔两利的交易。
“海雷丁虽然本人没有参加往新大陆方面的贸易。”王守仁高兴得满面放光,“但是以他在当地的本事,不会没有人脉,永淳驸马本人也有多条人脉,欧罗巴人和我们大明子民可不一样,都是逐利之辈,只要出得起钱,没有他们不肯干的活!想来下次带领更多的船只的话,也可以试着开拓到新大陆的航线了!”
“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蒋冕嘟囔了一句。
“您可别这么说!”反驳他的却是宋嘉德,这位英俊的青年,显然已经完成了角色上的转变,现在言行举止之间,俨然已是把自己当作了大明人士,“欧罗巴在百年之前,尚且贫穷黑暗,深陷内战,当时虽然大明才刚刚安定下来,但是老百姓的生活,已经要比欧罗巴人民强上许多了!现在的欧罗巴之所以会渐渐富庶起来,完全是因为他们开发了非洲与新大陆!”
“欧洲人去得,我们也去得。”乐琰淡淡地道,“我们自称天朝上国,怎么世界上还有我们去不得的地方?”
蒋冕缩了缩脖子,不再做声了,杨慎不由得看向王守仁。
这个士大夫对皇后这明显是离经叛道、强词夺理的论点,居然没有任何的异议,反而以热切的眼光望着皇后,就好像她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一样!
杨慎不由得盘算了起来:跑一趟欧洲,不过是两年的时间,自己是不是也该去长长见识……
“先不说这个,这一次,我们还发现了一条近路!从大食——也就是欧罗巴人口中的阿非利加州边上进去,有一条狭长的水路,周围只是一些小小的村落,但也有不少淡水湖泊,补给不是问题,走到这条水路的尽头,便是一个狭长的地峡,从大明到这里,其实只能算是走了一般的路程,毕竟之后还要绕过阿非利加州,花费的时间和力气都很多……可是如果之后能得到海雷丁方面的帮助,我们大可以在这里卸货,把货物运到欧罗巴发卖后,再把钱财运回地峡,直接扬帆回到大明……”罗祥却开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了。
“以前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只是,那是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强势崛起之前……”宋嘉德淡淡地,苦涩地说,“如果能和苏丹搞好关系,好好利用这道地峡,是很有可能把航程缩短一大半的!”
乐琰不由得怦然心动,事实上他们在谈论的这条地峡,在未来就是著名的苏伊士运河,地峡本身只有数百里,却极大的阻碍了亚欧交通,可说是命运为海路贸易设下的一个小障碍了,在十九世纪它被凿通之前,贸易商船只能绕过风暴角,费时费力地前往欧洲,要不然就是采用罗祥这样的想法,这一段改采陆路。但是当时的信息、交通都很不方便,没有人配合的话,的确是很难实现这样的设想。
“海雷丁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地位如何?”她问,“在和他们的专卖权贸易里,我们的利润必须占到总利润的百分之五十以上,不然这笔生意都不合算!”
罗祥和王守仁、宋嘉德交换了几个眼色,王守仁干笑道,“说到这个……”
“你只管说。”乐琰不以为忤。以前是没有办法,全国只有她最了解欧洲的情况,那当然是她来出谋划策,现在有了别人到过欧洲,那就不一样了,自己的那点知识,放到真的去过欧洲的这几人面前,只能说是辅助作用。
“现在欧罗巴的情况很复杂!”宋嘉德却是不和乐琰玩客气,直言不讳地说,“新发现的新大陆,是给欧罗巴注入的强心剂,现在的欧洲大陆为了利润,是可以卖掉自己的亲生母亲的,在这样的情势下,我们的贸易规模太大,迟早会惹来有心人的算计。”
“倒不如把目标放在新大陆是吧。”乐琰有些领悟了。“在新大陆一带丰富的资源和矿产,足以让我们分上一杯羹也不会惹来忌讳?”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宋嘉德爽快地承认了下来。
乐琰便把目光调转向了朱厚照:虽然自己也有很多想法,但这样的国家大事,还是要朱厚照来做主的。
朱厚照却是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事等回到京城再看吧!欧罗巴走一趟就赚了这么多钱,放弃,我是心有不甘的。”他倒也不忌讳自己的贪财,“若是能把我们的战船武装起来,联合那所谓的奥斯曼土耳其呢?”
“这……虽说欧罗巴没有宝船这样大的船只,但是也发展出火炮了。”王守仁有些不看好。
“嗯……看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还是要把矛头指向火炮啊!”朱厚照却是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乐琰差点脱口而出,“科学技术就是第一生产力。”好在及时咬住了舌头,宋嘉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了欢容,“话说回来,我们也不是没有别的收获。现在的欧罗巴,党同伐异的气息很重,教会对知识分子的压制,让很多学问家心怀不满,这一次,我们就带回了二十多个学问家,多半都是在火药、观星上有造诣的人才!”
朱厚照顿时高兴得站起身来,“这样的好消息,怎么之前不说?”
宋嘉德摊了摊手,王守仁却是有些不满,“陛下!这些毕竟都是雕虫小技,我延揽回来的几个大纵横家,才是真正的人才……”
“你们是去做生意还是买卖人口的?”乐琰好气又好笑,心中却是极为的振奋:那几个哲学家不多说了,反正思想领域的事她没多大的兴趣,但是研究火药的几个外国人,如果是真的有本事的话,那宋嘉德是挖到宝了。
这小子幸亏不是国王,如果被他当上了国王,还真不知道他能发挥出多少能量,连番多次的表现,都证明了他的见识简直超越时代,屡屡能抓住问题的核心。对于当家做主的人来说,会空谈没有多少用处,要紧的是能在生产力上带来突破的人才!
乐琰赞赏地望了宋嘉德一眼,这样的人才,在欧罗巴找不到容身之地,真是欧洲的遗憾,大明的幸运!
宋嘉德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微微一笑,又道,“好啦,今日已经很晚了,我们是否该休息休息,明日补给后,大船上北方去,余下的一些货物,我会连夜清点出来,安排一部分绝对信得过的人手在广州发卖,到时候还要请尤大人多多指教了。”
尤广国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听得目瞪口呆的状态,听了宋嘉德的话,又看了看乐琰和朱厚照的脸色,忙不迭答应了下来,又恭敬请众人到他府中休息,一再声称,“已经全预备好了。”众人也就欣然前往,没有丝毫客气。
才出了大门,众人就目瞪口呆: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刻了,酒楼外却依旧是挤挤嚷嚷,无数个商人抢着挤着,就好像后世的追星族一样,全都伸长了头,挤挤挨挨地看着酒楼内的动静,此刻一见有人出来,都喊道,“大人!大人!有没有东西卖给小人!”场面之热烈,绝对是乐琰生平仅见。
朱厚照张大了口,痴痴呆呆地望着尤广国,尤广国苦笑了下,道,“一直赶不走!出来一个就喊一个,喊得那些个水手都不敢在外头停留,全都在护送下进了驻军营里休息,那里也派了人保护,不然早就被他们占领了。”
如果大明士兵是以这个热情去攻打鞑靼的话,小王子的坟头早都要长草了。乐琰咽了咽口水,迟疑地道,“我们没有东西卖——”
人群爆发出一阵轰鸣,大意是这些商人都不相信乐琰的胡言乱语,朱厚照哈哈大笑,乐琰也没有办法,白了他一眼,在军士的护送下迅速上马离去,身后犹有人喊道,“什么都行!大人!卖给我吧!卖给我吧!”
广州当时并不算多么富裕,尤广国的官邸也很狭小,乐琰和朱厚照独占了一个小院子,算是待遇不错的了,宋嘉德、王守仁等人就只能住在一个院子里。
夜已经很深了,乐琰却依然是心潮起伏,难以入睡,朱厚照也在她身边辗转反侧,两人却都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乐琰才轻轻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有想好。”朱厚照也没有回避的意思,而是直言相告,“你有什么打算?”
“欧洲那边的贸易,我不想停。”乐琰轻声细语地说,“钱是一个方面,最重要是,我不想断掉交流。”
朱厚照不置可否,“那群洋鬼子有什么好交流的?听阳明兄说起,遍地屎尿,黑暗落后……真不知道那样的地方怎么能生得下人来!”
现在没什么可学习的,到了一两百年后,蒸汽机出来了,那就不一样了。
乐琰苦笑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再说,赚钱的买卖,我们为什么不做?我们不做,那就是西方人带着船来和我们做……大头都被人家赚去,你乐意?”
朱厚照立刻认可,“嗯,生意还是得做!”
“我想……”乐琰有些犹豫地道,“我们有了这个方针,怎么做就是底下人的事了。反正,钱还是要赚的!”
“我倒是在想着新大陆的事。”朱厚照声调悠远,“新大陆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想找个去过的人聊聊看。”
这就是信息匮乏时代的悲哀了,在乐琰的那个年代,想知道什么上网一搜就是了,尤其是这种天文地理基础性问题,更是早就被教授在脑海里了。但在大明,朱厚照连新大陆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可能要派出一支他花了重金的船队去寻找这个地方,其中的风险有多大,决心有多难下,是可以想见的。
乐琰柔声道,“你明天再仔细问问永淳驸马,他是欧罗巴人,虽然也没有亲身去过新大陆,但是原本的那支船队,肯定是有去过的……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他现在是只有我们这边可以站了,当然会比以前说得更多。”
“永淳驸马真是无双国士!”朱厚照不免感慨,“把永淳嫁给他,这步棋算是走对了……他的心留在了大明,以后就能重用!回头我要和他好好深谈一番……别的事,到那时候再做决定吧!”
“是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回京了?”乐琰有些郁闷地提醒朱厚照,“你不是一心惦念着要坐宝船吗?现在杨师兄看得这么紧,就连今天都坚持睡在我们隔壁,你打算怎么上船啊?”
“山人自有妙计。”朱厚照得意地嘿嘿了两声,拉过乐琰轻声道,“知道杨师兄在隔壁,你就小点声,啊?”说着,手便不规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