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并非只有秋风能够醉人,春日的太液池,也一样美得惊人,而春夜中,平湖上,伴随着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这是一副多么美丽的情景?在这画样的情境之中,一对少年男女在幽雅清贵的水中凉亭里对视着,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是面对面地站着,而从他们那悦目的、美丽的外表上看来,谁也不知道这是一对心机深沉的夫妻,他们并不像这个年纪的青年人,没有青年人常有的轻浮草率,当他们对峙时,所散发出的,竟是只属于中年人的冷厉与持重,在这一刻,仅属于表面的温情烟消云散,在此对视的是两个赤裸裸的存在,他们知晓、深深知晓对方的缺点,也深深明了对方的优点,感性几乎无所容身,所留下的仅有理性与坚持。
“我当然在乎你。”朱厚照柔声说。“打从我们在你师父的小院再见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你是与我一样的人。乐琰,我很中意你,我们是一种人。”
“那我们到底是怎样的人。”乐琰喃喃问,她的语气软弱无力,似乎像是在问朱厚照,又或许仅仅只是自问。“我们是怎么样的人?”
“我们都能看透天下大势,而我们都又实在是自私了些,不愿为了这天下失去自己……我要娶你的那一刻,便很清楚我娶的是谁,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真的懂我?”朱厚照的声音就好像是水面上的羽毛,轻飘飘的打着旋,乐琰闭上眼,压抑着眼角鼻端的酸意,摇了摇头。
“若是我不懂你……你依然会在乎我吗?”她浅声地问,但却做不到少年天子那样的举重若轻,她的问话是焦灼的,透着不安,透着无法自控的无奈。
朱厚照耸耸肩,忽然倒退了几步,乐琰情不自禁地向前追了一步,但很快,她克制住了自己,回到墙边戒备地望着丈夫。活像这几步已经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条天堑。
“你原也不大懂得我,但我依然喜爱你。”朱厚照说,他转身来到窗前,凝视着一望无际的水面。“天子总是孤单的,但我很幸运,我总是有你。乐琰,你还要再问吗。”
乐琰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她抽了抽鼻子,努力提醒着自己这次谈话的目的,虽然她已实在并不想再问下去,说到底,这天下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朱厚照是爱她的,尽管这告白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又是如此的含蓄,但他的态度也已经很明显了,尽管在这三年间,她是如此地低估了自己的丈夫,而沾沾自喜地玩弄着他给予的权力,却又暗地里看不起他,但他依然是爱自己的。这难道还不够吗?她对政治,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而她对天下的贡献,也已经足够多了。她大可以从此只做朱厚照的娇妻,将全副心力,用在追求着与他的心心相印上!
但接着,她想起了那些与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那些她并不喜欢,也不大在意的亲人,那些她从没有见过,但却享用着他们劳力的人们,在这国家挣扎求存的人们,而在这国家之外那些雄心勃勃正在崛起的国家。
乐琰叹了口气,她彻底平静下来了。
夏乐琰也好,胡乐琰也罢,这个曾是个准女强人,如今是帝国皇后,身为古代,心还有一大半属于现代的超时空怪胎——不论怎么形容,她始终知道自己是谁,她很了解自己。而她知道自己心底有一些东西,乃是怎么也抹杀不了的,这和雄心无关,或者也不能叫做良心。就只是,她没有办法坐在这个位置上,依然无动于衷地看着帝国走向衰亡,坐视悲剧发生。尽管她也知道她能做的很少,而所做的一切,都极有可能成空,历史依然遵循自己的脚步,她只会成为车轮下的尸体。
但乐琰就是没办法看着这一切发生。
而要阻止,她就必须让朱厚照接受他的妻子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更别提她想走的还是条两全的路,她不想失去已经攥在手心的爱情,但她也不想为了爱完全放弃自己。
“但你依然是自私的。你的自私,并不因我的自私而显得高尚。”她平静地说,来到朱厚照身边,与他一同看着灯火处处的大内,这是座充满活力的小型城市,人们在其中穿插往来,即使已是深夜,也依然能够感受到这城市的脉搏,它是如此的雄健有力,又是如此的深情。乐琰从未感到自己与这时代是如此的亲近,她为这城市所关爱着,也关爱着这紫禁城,她已不再是个旁观者,她是时代的一员。“你想逃避,可你难道看不透吗?责任是无法逃避的,你越想逃避,就越受到它的禁锢。而只要换个角度,或许这责任,你也并非不是不愿意背负。”
“可我就是不愿意。”朱厚照打断了她的话,小皇帝的情绪第一次明显波动起来,他带着些许急切,不管不顾地说,“我已经彻底腻味了这——这一切。”他冲紫禁城挥了挥手。
“你厌恶的不是它带来的权力与责任,只是随之而来的制约。”乐琰伸手扳过丈夫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尽管这举动有些大逆不道。在烛光下,朱厚照的瞳仁闪烁着琥珀色的微光,他望着乐琰,兴味盎然,并未动怒。“听着,在这世上,的确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我这般懂你,你若是真的没有抱负,为什么那样想要与鞑靼对决?为什么总是放不下手,若有若无地关注着在这京城,在这国家的各个角落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你无法容忍你的君权,被那群顽固不化的士大夫老头子们分享,他们的所作所为对这国家或许没有丝毫益处,但却被捧到了极高的高度,你想做的一切,都要先通过他们,而这不完整的权力,你宁可不要……不是吗?”
她扯了扯唇角,露出微笑。
朱厚照讶然瞪着乐琰,双眼圆睁,哑然。
“你瞒不了我的。”乐琰笃定地说,“我懂得你,你的性格太尖锐了,皇上……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若是你把这国家完全握在手心,那才是对小包子的不负责。我肯定你能做得很好,但我们的儿子,你的继承人,能否做得一样好?而你能保证你会永远不变?”
“我不能。”朱厚照坦然承认,他的视线锐利了起来,直刺进乐琰眼底心中。“但你也不能叫我接受这残缺的,施舍的玩意儿!他们叫我治国,又妄图把我握在手心?哼!活该他们滚蛋!我朱厚照生来最憎被人逼迫,这一点我改不了,也不会改!”
“我又没有叫你改……”乐琰不禁忍俊不禁,她后退了点,靠在窗棂上望着丈夫,怎么都看不够朱厚照的眉眼,就像是第一次发觉他长得是这样好看。“你就是你,就好像我就是我。但我依然有点看不起你……”
朱厚照瞪圆了眼,乐琰不禁又噗嗤笑了出来,这才继续低沉地、魅惑地说,“你要知道,真正有能力的人,是可以将现实改造成他们需要的样子的。”
如果说朱厚照没有被诱惑,那恐怕他自己都会哈哈大笑,此刻的他,的确在瞬间就动摇得不成样子,乐琰能从他的眼角眉梢看出他的情绪。并不是说朱厚照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只是当一个人体认到自己对另一个人的真实感情后,她的视角的确会发生变化,她能从轻轻一个皱眉了解到朱厚照的心情,他被诱惑,但仍然觉得乐琰在异想天开。
“我不是在说大话。”乐琰清楚地说。“朱厚照,你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懂我,我能给你的还有很多,远多于你想象的。我所知道的,乃是你永远无法知道的,我知道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在欧罗巴人口中的新大陆到底位于何方,而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信我。毕竟,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个持重的人。”
“只分出几分心思给大明,与信你的这些话,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朱厚照沉默了片刻,方才慎重地道,“天下的事,是天下的事,但信不信你,是我们俩的事。在你心中,我是否真的只有零分?”
绕来绕去,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乐琰定定地看着朱厚照,一抹笑在她唇边越来越大,“你什么心里话都不与我说,你倒是说说,你能得几分?”
她的语气轻松自如,还有些得意,朱厚照望着她,也温柔地笑了起来。“你也未曾把心底话与我说,公平的很,若我得零分,你也只好得零分。”
“那可不同。”乐琰又严肃起来。“我虽然也自私,也有许多事瞒着你,对你也有心防,但我可不曾耽搁过做皇后的本职。我禁得起挑剔,你可就不一定了。”
“但你何必挑剔我?”朱厚照轻声问,“你为何挑剔我?”
“我不会,但天下人呢?若是你连自己都骗不过,何以骗天下?而就算你不在乎天下人的议论,你能面对儿子吗?在儿子面前,你永远不会是光辉高大的,你是玩世不恭的,是难当大任的,是永远长不大的老顽童……孝庙在你心里,是这样的?”
朱厚照愣住。
“你该长大了,夫君。”乐琰柔声说,略带一丝优越感与高高在上,她终于在这场对话中占到了上风,拿住了朱厚照的软肋。“生活总是不完美的,但有了我们所在意的事与物,你便不能再与它开玩笑了。但凡世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若是不想要皇位,便也不能享有特权,当与世人一般认真谋生。”
“但我若是认真起来,就必须干好皇帝的活儿。”朱厚照苦笑接口,他垮下了肩膀,前一刻还存在的淡然与沉着,似乎忽然远离了他。
乐琰胜利地望了他一眼,但很快便遮掩掉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她的声调越发柔软了。
“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朱厚照,至少,未来我们能做一对坦诚相对的夫妻。不论将来结果为何,是否能白头偕老,至少没有虚度青春,将最好的时光浪费在虚伪做戏上。对我,你可以摘下面具……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小皇帝皱了皱眉,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疲惫,他毕竟已经很累了,这番高强度的对峙,的确是耗费精神,他晃了晃脑袋,带着些不悦地道,“什么叫是否能白头偕老,夏乐琰,你就认了吧,这辈子咱们只能相看了,若是生厌了,我还能找别人,你却不成啦。”
这话虽然有些不中听,但的确是当时的常情,乐琰在心底叹息了声,知道距离与朱厚照真正心心相印,还有好长一段路走,但她也未曾气馁,这毕竟不是朱厚照的错,而小皇帝的思想,也已经算得上是可塑性极高了,最重要的是,他毕竟是真正的爱着她,有了这点,便有了无限可能。
“我会离开的。”她寸步不让,强硬地道,“朱厚照,别把我想成寻常人,我是寻常人,便不会坐得到你身边当你的皇后,我若是寻常人,又怎么知道红薯的潜力?将来的日子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有时,我们也必定会有些龃龉,或许你赶我,我都不肯走,非得要在你身边烦你。可你一定记住,若是有一日你不再爱我,或是我不再爱你,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只剩伤害时……我会离开你,我会走得远远的,离开你的世界。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段婚姻的结果是什么,但至少现在,我希望它是好的。”
她说得认真,朱厚照却听得直觉荒谬,孩子都生了,能走去哪里?难道还能跑到鞑靼去,经受风吹日晒之苦?但他也不敢小视乐琰,毕竟他的皇后,也的确并非只是个寻常庸才。
“我知道我从没懂过你。”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真的把你搞懂。”
“从这一刻起,我的面具已经没有了。”乐琰坦诚地、热诚地回答,“我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会向你坦白……那么,你的面具呢?”
“……都已经摘掉的东西,怎么还能再戴回去?”朱厚照面色数变,终于,他最后一次叹了口气,略带丝沮丧与无奈地回答。
乐琰勾起一抹笑,踮起脚吻上火热薄唇,这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两个人都兴奋得指尖发麻,朱厚照一把抱住乐琰,将她压在窗台上辗转急切地吻着她,宛若明日不存般索取着,只是不断地索取着她的津液,偷走她的呼吸,而乐琰能做的仅有呻吟,反抗并不管用,也没有反抗,他们的身影被烛光映照得老远,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已经住了。
“你说你有很多我还不懂的地方,不妨说一个来听。”良久后,有人气息不稳地问。
另一个人沉默了片刻,忽地娇笑起来。
“你有想过到江南走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