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沈氏回到家中,将在宫中的见闻挑挑拣拣,与丈夫说了,因怕唐寅想歪,就没说在耳房听到帝后私话的事。唐寅心不在焉地听完了,久久未曾说话,沈氏想要怪他几句,见丈夫满面的愁绪,便住了嘴静静坐在一边,拿着做到一半的香囊打量着该怎么配色,半日,唐寅才道,“今日朝中出了大事,恐怕,皇后也是知道的。”
沈氏从未听过唐寅的语气这样沉重,吓了一大跳,忙问道,“什么事儿这么要紧?值得你愁成这样?”
唐寅苦笑道,“怎么能不愁?翰林院的二十多名同僚,就因为见了刘瑾刘大人,未曾跪拜施礼,便被他找了个莫须有的错处打发到南京去了,更有几个私下里一直不服气的,竟直接被削职为民,翰林院这最后一块净土……他也要染指了?”
翰林院在朝中地位特殊,不说别的,只看阁老都是从翰林院出身,就晓得翰林们虽然官位不高,但个个都是走在通天的青云道上,刘瑾前两年虽然嚣张,但对翰林们,可从不曾少了客气,如今竟然要把手伸到翰林院里,由不得唐寅心惊,他现在虽然不再是无权无势的庶吉士,但到底也是翰林院系统里的职官,不要说他,就连杨廷和一向得到朱厚照宠爱的,今日都落了马,一道被发配到了南京去,唇亡齿寒,唐寅就算与杨廷和再怎么不对付,又怎能不心惊?
就连沈氏,听唐寅说了其中大概,也就从那几个官位里判断出刘瑾这次,的确是亮出了刀子,也不由得抚胸惊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夫君!”
唐寅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摩挲着冰凉梆硬的黄花梨木,他并非圣人,享受过官场上的方便,哪里说得出挂冠求去的话?沉思了半晌,这才咬着牙一字字地道,“现在京中还能说得上话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李阁老那边,我是挤不过去的了……虽然素日里与他交好,那都是面子情,除此之外,也就是高凤高公公说的话,皇上能听得进几句,可惜他现在病得都下不了床,大限之年,怕也是转眼间的事。梁储也不过只有自保之力罢了……难道真的要舍了我的脸面,投到皇后麾下?”
沈氏听得发昏,她今日被乐瑜一说,心思早已活动,忙问道,“娘娘那里,又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么?这几年来她宠冠后宫天下皆知,按照皇上的性子,有一日真的让她垂帘听政,也是难说的事——”
“这话可不敢乱说!”唐寅吓了好一大跳,忙板起脸正色道,“皇上就算再荒唐,也晓得内外有别的道理,哪有皇上还在世,就让皇后垂帘听政的道理,那不成了武明空?”他看着小妻子脸上害怕委屈兼而有之的神色,便有些心软,缓声道,“这也不怪你,你才到京城没有几个月,不晓得个中的奥秘。刘瑾敢这样做,乃是仗着皇上这大半年来,忽然发疯似的迷上了牌戏与音乐,大有荒废朝政的势头——音乐也就罢了,皇上自小就雅好音乐,刘瑾不过是进献了一些乐工罢了,那三国牌戏,却是皇后发明的,她的用心深着呢。刘瑾昨天因为陈翰林对他不敬,发了大火的事,锦衣卫哪里会不报给娘娘知道?恐怕今日没有进宫朝贺的事,也要把你请进宫来当说客的。我没随着杨廷和一道被贬,就是她送的见面礼了……”
沈氏还是半懂半不懂,唐寅只得柔声为她详细解释,说了半天,才说清楚这京城现在的形势,实在是错杂微妙无比,今上朱厚照的心思,并非全都不在治国上,但这位荒唐的少年天子,对维护宁静的政治环境并没有多少兴趣,只要边境安宁,农事平顺,内部也没有什么不稳定的迹象,他的兴趣,就已经用尽了,至于官僚在地方是怎么勒索平民,侵占民田的,小皇帝虽然也时而申饬勒令,但显然还没有把注意力转向反腐反贪这一块,事实上,这一块也一向是禁而不绝的,只不过在孝宗年间,由于国家政治清明,官僚们还有人监管,不敢做得太过分而已,如今刘瑾自己就是个大贪犯,下面的官僚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因锦衣卫这两年来,极是关注土地兼并的情况,一有过分,立刻上报皇后,再由皇上下旨处分,官员们不敢过分罢了,东南一带那些个盐商巨贾,哪一月不要拿出钱财打点?朝中的风气,实在已经是糜烂得不成样子了。
而在立皇帝一手遮天时,朝中能够与他抗衡的人,不过寥寥数个,一个就是首辅李东阳,这个自不待说,连皇上对他都是极为敬重的,一口一个师父,朝廷之所以还能顺利运转,全靠他这个中流砥柱,一个,是锦衣卫首领太监高凤,这位老中人和刘瑾相比,算得上清廉自好,且一向不掺和朝政,比起内行厂、东厂、西厂,反而更有与皇上见面说话的机会,又得了皇后的信重喜欢,无意得罪刘瑾的官员,往往就走了高凤的门路,托庇于他。但这两个人,在刘瑾的淫威下,也不过是在自保之余,能庇护一些羽翼罢了,在正德朝真正正在崛起的政治力量,乃是皇后夏二姐。
皇后与皇上成亲,至今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夫妻俩情投意合,虽然时有口角,但都是皇上先去俯就皇后,哄转她过来,而皇太后年前张罗着要为皇上纳几房选侍,皇后不过是绝食一日,皇上就把几房选侍全打发到浣衣局去了,如今朝中谁不知道夏皇后的受宠程度,堪比当年的张皇后?能和刘瑾比受宠的,也就只有她罢了,而这,就是夏皇后立身的根本。皇上将锦衣卫交到她手上后,夏皇后倒也是个妙人,万事不理,只是将全副的心力,都投入在番薯推广上,今年五月京畿一带贫瘠的土地,全都强行种上了番薯,据唐寅打探到的消息,去年皇后便在太液池边试种了几亩地,到得收成时,亩产足足有近千斤,当下李首辅就拍了板,这下,她又与李首辅搭上了线,虽然一时还不显,但实在也是皇上身边一股重要的力量,这次只要走了她的门路,想必是可以安然留在京师的,只是从此,就要为皇后张目了。
唐寅思来想去,喃喃自语道,“南家与杨家,一向都是过从甚密的,怎么这次就只保了我们家……”想了半日,他才自失地一笑,摇头道,“现在京中的三大派,阁老派我是进不去了,厂公派,我也不愿意进,想来,也只好投靠皇后派了,嘿,我唐寅当年科举之前,还道十年之后,必定出将入相,执鞭天下,哪知道如今竟要在一个女人的庇护下苟且偷生。”
沈氏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柔声道,“何不暂且辞官还乡,避开中人派的锋芒?”
唐寅扯了扯唇,苦笑道,“皇上对我,素来不咸不淡,若是此时还乡,什么时候再回到朝堂上?我们比不得杨学士,他是皇上心里有数的人,也罢,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皇后亮嗓的时间,终是会来的,此时投靠过去,倒也不晚。”他轻敲了敲桌面,已是下了决定,吩咐道,“你明日就到南家走一遭,把意思和南夫人说了,我也会与南兄喝喝酒,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今日刘瑾在朝中大逞威风,一下把二十多个翰林送回老家的举动,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政治风暴了,北京城内议论着此事的人家绝不会少,甚至连豹房中居住的一对小夫妻,也正说着这事的得与失。
“刘瑾今年是不是太嚣张了些。”夏皇后掠了掠鬓发,似有意似无意地问道,在铺着玉色香覃的大床上翻了两三个身,“嗳,你热死了,别叫我贴在你身边。”
正德帝朱厚照赤条条仰面朝天,举手遮着脸看不出表情,只能隐约见得唇边模糊的微笑,另一只手已是伸了出来,够着了娇妻的纤腰,便使力将她又拉到了身侧,搂在怀中惬意地道,“你热,我又不热——你今年怎地就这么耐不得暑气?改日叫太医来帮你把把脉,瞧瞧是不是阴虚阳盛。”
乐琰乖乖地应了一声,翻身与朱厚照并肩躺着,又戳了戳他的腰眼,嗔道,“我晓得你不愿我与你亲亲爱爱的大伴起什么纷争,但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分了些,你也要适时在朝臣面前驳斥他一两次才好。”
“他找了个好参谋张彩,别看在外头嚣张,在我跟前,却是没什么错处,难道我还吹毛求疵不成?”朱厚照有些不耐地道,“这一两年来,他与你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你可要小心别惹恼了大伴,连我也护不了你。”
乐琰动了动,咬着牙想捺下心中的不悦,却仍是冲口道,“他和你夫妻,还是我和你夫妻?我说得错了吗?我一个皇后,日常起居也不过就是那样,刘厂公府里的地都是金砖铺的!你若还是这个态度,我不如去他府里扫地,捡些金沙度日,也好过在这里受气!”
朱厚照唇边,就浮上了一朵无奈又宠纵的笑,“又来了,你这人也真是的,男主外女主内,大伴是大伴,你是你,我难道还不偏心你?”
“他又不是男,又不是女,你叫他主后宫又怎么不成了?”乐琰顶了一句,又吃吃笑了起来,摇头道,“懒得理你,反正唐寅和杨廷和,我保了,明日你就去和刘瑾说说。别和元年时王守仁那事一样,人都贬到龙场去了,还派杀手,他以为他是皇帝吗?连皇帝杀个人都要秋后呢。”
朱厚照目光微黯,寻思了片刻,仍是道,“好,他们本来就是东宫旧人——刘瑾这次,也实在是过分了点。”末了,又加了一句,“你猜他现在聚敛了多少家财?”
乐琰瞟了朱厚照一眼,嘴边现出一个不屑的笑,只是不答,朱厚照的手又摸向了不该摸的地方,乐琰忙扭身道,“做什么,走开啦——你要知道,不会去问谷大用?他知道得,必定比我知道得详实得多。”
朱厚照失笑道,“把个谷大用编排得一天到晚只会盯着人家的财似的。有你这么毒的嘴吗?”到底还是顶起那尖俏的小下巴,吻了吻红唇,才续道,“除了我,谁还爱你啊?”
乐琰轻声笑了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困倦之意,却袭了上来,一句话含在嘴里还没出口,便渐渐睡了过去,朱厚照望着她的睡脸,眼中满是深情,半日才披衣下床,到了外间,自有人服侍,他一边穿衣一边淡淡道,“把刘瑾那个狗奴才给我叫进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反了他了?”
刘瑾发作翰林院的事,皇上下午已是知道了,为何深夜又要冲刘瑾发火,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偏生皇后已经睡了,无奈之下,只得将话传了出去,不多时刘瑾便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朱厚照见他来了,便立眉喝道,“死奴才,反了你了?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许动皇后的人,唐寅你怎么就动了?”
刘瑾莫名其妙,他今日大发作时,还特地去掉了唐寅的名字,就因为他是南雅的好友,忙跪下分辨道,“皇上,奴婢明明未曾发落唐寅……”
“唐寅与杨廷和都是我手上的老人,你只贬了杨廷和,不动唐寅,又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唐寅是阿附在你的麾下,你叫我以后怎么用他?”朱厚照一巴掌轻轻扇在刘瑾面上,刘瑾捂着脸,丈二金刚般道,“奴婢不懂得皇上的意思……”
“你不懂,有的是人懂,你府里不是有的是能人吗?回去问去,真是个蠢材!”朱厚照暴风骤雨般地发作完了,起身就走,刘瑾连声追问,也懒得回答。他出了日常处事的院子,便到供奉着孝宗牌位的小香堂去上了两柱香,才回到正院,自从入住豹房以来,朱厚照就是随时起卧,没个定数,众人都惯了,见朱厚照重新进来,便又服侍他洗漱换衣,把他收拾得一身清爽,这才默默地退了下去。
朱厚照掀开纱帐,见乐琰靠着墙边盘着条凉被睡得极香,嘴唇微微张开,憨态可掬,不由得会心一笑,将凉被轻轻拉好,低声道,“真是个傻姑娘,除了我,谁要你。”又低头亲了乐琰一下,这才挪了挪,为乐琰让出翻身的余地,径自躺倒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