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四月,宝贵的春雨终于舍得洒向大江南北,让小民们的眉头稍微放松了些,虽然现在才下第一场雨,是晚了些,但总比颗粒无收要来得好。一时间,江南江北遍地都是辛勤劳作的农民身影,尽管后人对封建政府重农抑商的政策,总是抱有微词,但只要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就能体会到在靠天吃饭的技术背景下,农业基础是多么的脆弱,不要说连年歉收,就算是一两年内有什么连续灾难,整个国家的经济体系就会随之剧烈动荡,在这样的环境下,官府也只能大力宣扬种地的好处了,毕竟人口就这么多,经商的多了,荒地也会随之多起来,这朴素的经济学知识,在当时却是几千年积攒下来的宝贵经验。毕竟,中国可比不上欧洲那些小国家,没了粮食,该到哪里去抢?
深居后宫中的夏皇后夏乐琰,虽然没有任何粮食压力——只要国家没有大灾,一顿一百多道菜那是少不了的,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关心农事,尤其是今年风不调雨不顺,越发可以显出这红薯的潜力,每日里不扮上男装到田间走一遭,乐琰就不能安心,要知道她自小在城市里长大,只知道红薯种好了亩产个几千斤都不是梦,却不晓得到底该怎么种,只能希望中国农民的智慧能战胜一切,但话又放了出去了,若是真的没有能种成,那可就丢脸了。但好在正德帝朱厚照本来就没有把小妻子的这几亩田放在心上,在他心里,不过是乐琰在深宫闲着无聊,给自己找些事来做罢了。而随着春天的到来,某个人的心思,又有些蠢蠢欲动了起来,在好几个晚上就带着刘瑾一去不返了,好在乐琰现在手里握住了锦衣卫的力量,几番探听下来,皇上不过是在这些烟花之地坐了坐,领略领略那些个青楼男女的风情,却是未曾真个销魂,乐琰也只得皱眉忍下,只是对自己饮食起居的要求就更加严格了,每过个十余天,便要请太医令来把脉,只盼着孩子快些降临到她的肚子里,甚至还破例去拜了拜送子观音,许了大愿。
朱厚照虽然把心思分成了好几份,一份放在国事上,一份放在游戏上,却还有一份是放在小妻子身上的,见乐琰的精神已经紧绷到了这个地步,他虽然还不至于愧疚到立刻化身为新好男人,但还是带着乐琰出宫玩了几次,又叮嘱她时时将同龄的姐妹们接进来说话,只不要一个人在深宫闷着,乐琰也就体会到他的好意,尽量调适心情,这就想到了年永夏,自从选秀过后,年永夏只是上门看过她几次,便渐渐的绝了消息,几次派人前去探问,都说是病势渐加,与张仑的婚事也没了下文,听锦衣卫那里传来的消息,母亲的病也渐渐的不好起来,对比起夏家的富贵喧嚣,可谓是凄凉到极致了。而镇远侯夫人偏生又要打点着带纹贤到江南去与丈夫儿子汇合,少了姑母的照拂,还不知道要怎样凄苦呢。
要说当年还有几分忌惮年永夏的心思的话,现在乐琰早已把那往事抛到了脑后,一心忌恨起刘瑾来,永夏与朱厚照之间的那点子事,也就是婚事没成时有点威胁,成亲都快一年了,也没见朱厚照对她有过什么惦念,永夏那边更不待说,早说了有过心上人的,现下就不知道,这心上人到底是不是张仑了,若不是,为什么几年过去了,还没上门提亲?
说是说不再忌惮年永夏,但要把她请进宫来说话,乐琰却也没有那样的胸襟,她一个没出嫁的女儿家,也的确不好在年轻皇帝的后宫里走动,她早想好了要自己出门一次,这一日在枕上,两人销魂过后,便点着朱厚照的胸膛,轻声细语地与他说,“皇上啊……臣妾,有一事相求……”
朱厚照方才通身畅快过了,正闭着眼喘息,听得乐琰的问话,便笑道,“又要什么东西,我还有什么东西没给我的心肝?嗯?”乐琰吃吃笑着,趴在丈夫胸前,细声道,“都给了,都给了……嗳,人家爱死你了。”
这甜言蜜语,她轻易不说,如今才初试啼声,果然就把朱厚照说得眉眼含笑,虽然还矜持地抿着嘴没有回答,但手已经不知不觉地爬上了乐琰的背上下轻抚,乐琰就势道,“明儿……我想出门去玩,成不成啊?”
朱厚照在心里盘算了下,皱眉道,“明儿怕是不成,有早朝不说,下来了还要议一议今年的官员评语升迁的事情,说起来,你姐夫今年也是任满回京呢,我想着,在京城给他找个差事,也省得你没个娘家人走动。”
乐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南雅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当时到苏州,做的是知府这样的高官,现在又有了乐琰的身份在这里,要么就是继续在外地当掌印官,但布政使这样的封疆大吏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了,要么就是回到京城投闲置散,挂个虚职拿银子,但朱厚照这样说了,显见得就是要为他找个好差事,想来,也只有六部的侍郎尚书,乃是最妥当的,果然朱厚照瞟了她一眼,便微微有些嘲笑地笑了笑,道,“户部侍郎今年告老走了一个,就叫他进户部吧,将来我们与户部拆借银子,也有个人为我们说话。”
乐琰知道要南雅做户部侍郎,并不只是这一句话便能成事的,当然内阁现在恐怕也不会枉然得罪自己,只要示意夏儒拿着银子与刘瑾吃吃饭,多半就能成事了,在心中就冷笑起来,她身为皇后,要为姐夫谋个缺,都还要巴结刘瑾,可以想见别的官员是怎么个境况了。
“嗳,谁和你说这个事了。”她心里想着事,口中的话,却还是又软又糯,“你有事就别去了嘛,我自己带上芳华出门去看看年姑娘,说是她的病越发不好了,我不亲眼去看看,也不放心。”
说到年永夏,朱厚照就尴尬地沉默了下来,半天才皱眉道,“被御史发现了,又是一场风波——到时候,你就自己兜着啊?”
乐琰刮了刮丈夫直挺挺的鼻梁,调笑道,“他们要弹我,也得先弹了你没事就出宫去玩乐,咱们大哥别笑二哥,都是一家子爱胡闹的。嘻嘻。”
朱厚照想了想,也就自失地一笑,“小王八蛋,你是把我当挡箭牌了,嗯?我非得罚你不可……”说着,自然又是一室春光。
乐琰头一次得了允许,能自己一个人扮男装出门,兴奋得简直都不知该如何行事才好了,第二日起来,先陪着笑脸把朱厚照送去上了早朝,自己又到两宫跟前去请了安,找了个借口快快地回到坤宁宫,便打散了头发梳了个道姑髻,找了朱厚照时常带的乌木冠戴了,她年纪本来就小,没有胡须,也并不打眼,换上了暗蓝色褡护对镜自照片刻,又叫过芳华来,把她打扮得和个小厮似的,带着她上了车,吩咐芳华的对食——一向跟着朱厚照出宫的高顺道,“咱们直接到大栅栏外国人开的铺子里去,你再到年家去看看,年姑娘若是身子还好,便到铺子里来接我,客气些,别和年家人摆架子,知道了?”
那高顺也是个机灵的,当下就笑道,“是,瞧娘娘说的,我们怎么敢在外面乱摆谱呢。”
乐琰微微一笑,懒得和他较真,带了芳华上了车,将窗帘撩起了半边,看着窗外的无限春光,让车子一路慢慢地走到大栅栏,她一路留心看时,只见路上往来的行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即使是商贾人家,也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戴着金银首饰,反倒衬托得自己有些过于朴素了,不禁喃喃自语道,“这连续几年收成都不大好,怎么京师的街上看来还是这样生机勃勃的。”
芳华和乐琰处得久了,也随便起来,笑嘻嘻地道,“从紫禁城到大栅栏这条路上要是都还有吃不饱的人,别的地方还得了?可是要人吃人了。”乐琰自失地一笑,道,“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有些问题不到一定程度,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芳华眨了眨眼,有些不解,乐琰也不曾再解释,到了罗伯特的店铺里,只见那店铺照样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的富商是直接携了家眷过来的,有的是叫了管家下人,过来找伙计拿了货回家看去,乐琰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半天才冷笑道,“韦顺呢?叫他给我滚过来。”
韦顺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虽然近几年来,被太监们压下了好大的风头,但大小也算个人物,芳华不敢就听命行事,她是知道乐琰为什么生气的,探出头与高顺嘀咕了几句,高顺忙把车赶到了醉此间,要了个雅间,又上了酒菜,请乐琰坐了,自己到锦衣卫衙门去找了韦顺,凭着乐琰给的腰牌直进了衙门后堂,捏着公鸭嗓子道,“韦大人,娘娘有请,要问你关于那外国铺子的话呢!”
韦顺本来还坐在太师椅上品茶,闻言顿时色变,高顺看他慌张,心中自也得意,不想,韦顺葳蕤了半日,又是叫上茶,又是叫上点心的,就是不提这外国铺子的话。原来乐琰当时与刘瑾说种子一事时,是打探得清楚,外国商船才运了一批货到京城,展眼就要回去再贩货来卖的。因此她找刘瑾的时机,就掐准在商船启航前三天,给罗伯特留了余地,这一批货,他可以卖到商船再来时,也不算赶尽杀绝了。不想前几日,她算着日子,觉得商船怎么都该把种子运到了,派锦衣卫去打探时,韦顺却是三推四阻的,迟迟不肯报上消息,乐琰起了疑心,这才想办法出宫自己来看,见里头货架上满满的都是西洋货,哪里还不知道是刘瑾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罗伯特等人,也竟就真的没有把种子带来。
刘瑾和她,本来一直没有什么个人情感上的冲突,乐琰要弄他,无非是因为他对朱厚照的影响太大,并且刘瑾本人个人素质太差,贪污受贿不说,还搞了个内行厂,让朝政乌烟瘴气的,她要为民除害,但到了此时,没有个人恩怨,也要有个人恩怨了,误了一船不要紧,农时可是误不得的,这么一耽搁,玉米咖啡辣椒的推广,就要到两年后了,乐琰焉得不恼?当下连韦顺都被她怪上了,在醉此间气哼哼地坐了半日,终于等到了韦顺,绕是乐琰穿越前也是个受过教育的文明人,在这古代做了人上之人后,也是染上了古人的习气,见韦顺趴在地上,满面惧色,她气就不打一处来,拿过杯子摔到韦顺身边,厉喝道,“你是看着本宫的身份,不配支使你么?!”
韦顺虽然在乐琰手底下做了两三个月的事,但他是个奸猾的,寻思着与刘瑾比,皇后虽然也尊贵,但毕竟是女流之辈,且知书识礼,未必能把自己怎么样,要是得罪了刘瑾,下台就在眼前,因此一直迟迟拖着,不把商船的事上报,存的是在刘瑾面前卖个好的想头,不想乐琰居然离经叛道到独自跑出宫来,甚至还就在他面前发威,韦顺此时就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乐琰见他不答话,越发生气了,“高公公也是心慈手软了些,韦大人差事办得不经心,怎么不告诉本宫?回头和皇上说一声,下到诏狱里,看看谁的骨头更硬些,是韦大人,还是诏狱里的刑具。”
韦顺也知道乐琰不过是气头上随便说说,但想到诏狱,便怕得发起抖来,忙叩头求饶,他还有些理智,知道此时能保他的不是刘瑾,乃是他的顶头上司高凤,忙冲高顺使了个眼色,高顺在来的路上得了他的银票,此时就极为尽心,上前轻声道,“娘娘,仔细气坏了身子,太医不是才说了,您思虑过重……”乐琰微微冷笑道,“摊着这样的手下,我的思虑能不重吗?”一句话就把高顺堵了回去,芳华只得接着上前劝慰,“娘娘又何须动气?韦大人毕竟也是怕那位与他为难嘛,冤有头债有主,韦大人也不算是罪魁祸首,不是?”
她的话,说到了点子上,乐琰此时对刘瑾的观感,已是坏到了不能再坏,再看韦顺,便不那么生气了,叹息道,“算了,你也是在立皇帝手下讨生活的,连皇上都尚且不被你们这些混账放在眼里,又何况是我这个皇后。”她的手,不知不觉间就捂上了小腹,微微按了按,才起身道,“滚回去,下次再出这样的事,不要我说,你自己找把刀子,强似在诏狱里受苦。哼,受过韦大人招待的人,可不少罢?”
韦顺抖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捣蒜般叩首道,“娘娘慈悲!小人再不敢犯了!”说着,在高顺的搀扶下慢慢地退了出去,芳华面露不解之色,轻声道,“娘娘,为何不就叫他带人封了那洋人的店铺?也省得咱们再去找人……”
“封得掉他的铺子,封不到铺子后头的靠山,这口气,本宫今日就忍下了。”乐琰咬着牙道,“终有一日,我要将我今日受的屈辱,一点点还给他!”
她站起身大步走到窗前,阴沉地凝视着热闹的街景,半晌回过头来,已是云淡风轻。“走吧,别麻烦了,咱们就直接到年姑娘家里,瞧瞧她病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