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琰顿了顿,方才奇道,“那李大人呢?”
朱厚照面上掠过一丝模糊的微笑,一时间,这个俊俏的少年郎看起来,竟有几分深不可测,乐琰不禁靠得他紧了些,听他轻声道,“内廷与外廷之间,总要有人互相牵制的。现在的外廷,太强了。”
是的,这,才是朱厚照与内阁不和的根本原因,当年孝宗在位时,他一手简拔了三相不说,也是个极为关心政务,堪称尧舜的英明之主,这才能与内阁平起平坐,若朱厚照只是个天分平庸之辈,倒也好了,内阁只管治国,他只管享乐,也没什么矛盾,很可惜,这位小皇帝不但天性放荡不羁,还是个天资聪颖之辈,对治国未必没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正是初登大位,雄心勃勃的时候,与内阁的一战,实乃必然。而根据乐琰那点有限的明史知识,大臣们似乎也把这一战放在了心上,不久之后,就会对八虎发起总攻,从此,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关系便一再恶化,到了最后终于把朱厚照逼成了破罐子破摔的荒唐皇帝,为帝国的未来埋下了破败的伏笔。
不论是从哪个角度出发,乐琰自然都不乐见这样双输的场面出现,她虽然没有改变历史的野心,但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丈夫再度沦落进悲剧之中,当然政治斗争中永远没有谁是真正正义的一方,站在内阁的角度来看,总是希望新皇也是如孝宗一样的英明之主,他们的职责也正是规劝朱厚照成为这样的有道明君,若是一开始就放任小皇帝为所欲为,养成了他放纵的性子,君权压过相权,长此以往,并非国家之福。可这样的矛盾,恰恰是乐琰没有任何一点办法调和的,她无法要求朱厚照抹杀自己的个性,成为一个标准完美的封建君主,也无法要求内阁放弃士大夫惯有的风骨,曲意奉承朱厚照,从中寻找平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才嫁入天家不久的皇后,能拿什么筹码来改变现有的僵局?
几乎是眨眼间,乐琰心里,就把这些利益得失,计算了个清楚,晓得她现在根本连下场的资格都没有,捺下心中的叹息,垂眼道,“你要搞掉刘、谢二大人,也是应当的事,只是这接替的人选,心里也要有个数。”
“杨师父再历练个几年,也很可以入阁了。”朱厚照毫不考虑地道,“这几年间,李阁老再照顾一下朝局,内廷里,也该有一番人事变动了……这都是后话了。”
乐琰自然是巴不得王岳早日下台的,闻言冷笑道,“王岳早该告老了……别的事,你就自己掂量着办吧,反正你是皇上,内阁就算要和你斗气,还能斗到什么时候?”说着,又往朱厚照怀里钻了钻,忽地想到了自己的那只怀表,便遗憾道,“是了,你给我带的那只黑曜石怀表,今儿被我不小心摔坏啦,真是对不住。”
这黑曜石怀表,乃是朱厚照特地寻访来的贵重物事,听到被摔坏了,小皇帝比乐琰还要心疼,忙坐起身道,“我看看,还能不能修了。”旋又想起,笑道,“说来也巧,刘瑾刚找着了一个来做生意的西洋人,叫什么罗伯特的,一会儿我遣人去问问,看他会不会修。”
乐琰忙道,“罗伯特?是不是一个高高的,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她屈指一算,当年与罗伯特做完买卖,他说要回国去报信买船,再来中国,已有了近十年了,想不到十年后,这人还真的来了不成?
朱厚照自然是一阵疑惑,待得乐琰说了当时与那罗伯特怎么做成一笔生意的,便也称奇道,“按你说的,当时他才十四五岁,只是个随船见识的小水手,就能一个人平安挣扎回去,可见不是个简单人物。”说着,见乐琰满脸的向往,心中一动,便大方道,“到时候,你随我一道去见他,也不是不成的。”
乐琰顿时欢呼起来,她生性好动,长年累月被关在四方天井里,实在也是难为了,如今有机会出宫走走,见识一下新鲜的人事物,哪里会不高兴?当下眉开眼笑地道,“朱厚照,你对我真好。”
“叫我相公!”朱厚照顿时不悦了起来,“哪有人连名带姓的叫自己家相公的?说出去,大牙都叫人笑掉了。”乐琰咯咯直笑,道,“谁与你一般肉麻啊?什么心肝宝贝不离口的,你又没字,不叫你朱厚照,叫什么?”
朱厚照大笑道,“叫声郎君,会要你的命?”乐琰作呕道,“别说了,你当你是戏文上的大才子啊?就算你是,我也不是后花园赠金的小姐。”
“那是,那些个小姐哪有你这么不稍停?啊?”朱厚照说着,手上也不老实起来,乐琰忙按住他的手,嗔怪道,“还有正事没和你说呢,今年皇庄的收成,你到底打算让谁下去监管?”
小皇帝对自己的收入,也是关心的,但要他具体去抓人事,他就没这个耐心了,挥了挥手道,“随你安排了,只要入库钱银不少,谁还能说个不字不成?”
乐琰就望了门口一眼,正好见到青衣一闪,心中就动了,盘算了一会儿,方道,“这事,终究是要你身边的人出面,才名正言顺的,我看就让刘瑾与张永负责挑人好了。”朱厚照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是,又兴致勃勃地道,“哎,你道,那罗伯特在船上走了多久,才能到咱们大明?”
乐琰屈指算了算,不大肯定地道,“总归是要小半年吧?”她想到现在正是大航海时代开始的年头,在心中意淫起了因自己一言,大明也加入了这举世闻名的航海浪潮中,拳打亚欧两州,脚踩澳大利亚新西兰,与朱厚照一起纵横海上,立下万世基业的画卷,一时悠然神往,又暗笑自己幼稚,且不说这么大的帝国,管理起来是多么的麻烦,就说这纵横海上吧,当时是没有维生素c的,得了坏血病怎么办?不管历史被粉饰得多么美丽,现实终究是无聊琐碎的日子堆积起来的。
朱厚照没有她的知识积淀,但对海洋的好奇心,却并不比乐琰少上半分,遐想了半日,也道,“若是有一天能乘着这样的大船,到当年郑太监去过的国度走走看看,倒也是快事一桩。不过,在那之前也得先把鞑靼、倭寇给干掉,再说。”说着,还冲着空气挥了挥拳,乐琰笑道,“那也得国库里有钱,才能说打仗的话嘛。你看孝庙这么多年来,都不敢妄言刀兵,为的不就是让老百姓休养生息一番?”
朱厚照就哼道,“怕什么,大不了,我们内库的钱拿出来贴补贴补,打瓦剌,够了。”他穿着极尽华美的团龙袍子,金黄色的锦缎,衬得皮肤分外白皙,修长的凤眼中流泻出的,却是赤裸裸的野心与血性。乐琰望着他的眼神,就多了三分爱意与崇拜,又顿了顿,才自失地一笑,轻声道,“你啊……就是中意打仗。”
朱厚照热衷于武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孝宗对此也是极为鼓励的,每日里拉弓射箭,纵马练拳,是怎么都不会落下的功课,听得乐琰这么说,却是不无自豪地笑了笑,淡淡道,“大明边事,已是糜烂了这么多年,现下腾不出手来,待我有了空暇,少不得要与小王子短兵相接,叫他尝尝我的厉害。”小王子乃是当时鞑靼领袖,多次领兵犯疆,算得上是明朝政府的眼中钉了。
乐琰望着他笑了笑,笃定地道,“会有这一日的。”想到在这一日来临之前,这位要闹出的那么多荒唐事,眼神又是一黯,在心中发狠道,“这男人,我要定了,谁敢和我抢,我就灭了谁。”
朱厚照并非是第一次对人流露出要与鞑靼一战的欲望,却是没有谁如乐琰这样毫无保留地支持,望着小妻子眼中坚定的信任,一时心跳如擂鼓,又有些茫然,心道,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为何,我对着她还会这样心动?热血上涌,忽地脱口允诺道,“真到了那一日,我就带着你去前线,是生,你与我一道生,死,我们也一道死。”
乐琰笑道,“若是那样,就得早些生个儿子,否则你还想出京?”朱厚照顿时回到现实,想到现在要面对的一摊子烦心事,又叹了口气,懒洋洋地道,“其实,大臣们也不是没有好的,大抵都是忠心为国,只可惜,脑子全都转得太慢了。”
他和大臣之间的矛盾,除了立场之外,还有处事风格的不同,乐琰也没得办法,一下为他解决掉这许多问题,只得柔声道,“咱们今年不过十六,不用着急,想做的事,终究是慢慢地会成真的。”
却说朱厚照,在温柔乡里汲取了不少能量,到得下午,便出去射箭拉弓、打熬筋骨不提,这里乐琰也并非是干坐着等天黑,而是把青红与张永找来,让他们商议一下,把皇庄管事太监的人选,定下一半来。
这是明摆着把人情送给青红,青红如何不知道?她在宫外是有家室的人,能和太监们交好,自然是多了不少方便,对乐琰那是千恩万谢,头磕了好几个。张永却有些郁闷,他虽然没想过自己一手遮天,把管庄太监的缺全都包揽下来,但在乐琰麾下做了大半个月的事,也是有几分想头的,好在乐琰虽然没有把名额全给他,却也给了一半,青红要的只是一个人情,人选,她也不会拟的,对张永来说,这一半乃是实打实的名额,他大可安插进自己的亲信,还有多些拿去送人情。因此也极是满意,乐琰又派人去请了刘瑾,刘瑾当时陪朱厚照在南郊打猎,到了第二日早上朱厚照上朝之后,方才到了坤宁宫,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垂手等乐琰吩咐。
他是朱厚照身边的近人,与乐琰肯定是时常见面的,别说婚后,从乐琰与朱厚照同窗的那年开始,就与刘瑾熟得很了,这么多年下来,就算是只猪,也都养出感情了,更何况刘瑾对乐琰从来都是低声下气,十足的尊敬,乐琰虽然知道他未来会犯下什么恶事,但总不好在事发之前,就给人定了罪,对刘瑾也一向是客气得很,让宫人给刘瑾看了座,思索了片刻,方才徐徐道。
“大伴想必也听说了,这皇庄收成的事吧。”
刘瑾眼神一亮,与乐琰对了个眼色,尖着嗓子笑道,“奴婢日日在娘娘身边出入,对此事,也是知道个一鳞半爪的。”
乐琰在心中叹息一声,她虽然万分不想与这位遗臭万年的坏太监合作,但政治就是这样无耻,为了在本来不属于她的棋局里捞点好处,就得把自己随时划分到胜利这方中,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因此虽然不愿,却还是笑道,“这皇庄的事,真是让我把心都操碎了,当着大伴的面,我说句心底话,有些中人那,实在是该杀。欺上瞒下,吃里爬外,把内库的钱,当作了自家的,吃完庄户,吃皇家,这些都是历年来有据可查的事。”
刘瑾面露赞同之色,点头道,“娘娘贤明,这都是历年积弊了,这些个中人,领着天家的粮米,却不晓得为主子打算,真是该杀!”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却是只望着乐琰手里的宦官名册,乐琰见戏已做足,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把宦官名册放到桌面上,推到刘瑾面前,道,“这管庄太监的人选嘛,我早上让张永与青红,拟了一半与我看,剩下的一半,本来是要交给王岳的,但……大伴乃是陛下身边多年的近人了,你办事,我们更放心不是?”
刘瑾目光一闪,与乐琰对了个眼神,垂眸离座道,“奴婢谢娘娘提拔!”
乐琰心知肚明,别看刘瑾和王岳以前的关系可能如何如何亲热,但现在,两人俨然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刘瑾想要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就必须搞倒王岳,当然这对刘瑾来说,只要能保住在朱厚照身边的地位,也是迟早的事,没有几个皇帝会乐见司礼监掌印太监位置上坐着的不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但有了矛盾,就有可以利用的契机,乐琰可不相信刘瑾会有无止尽等待的耐心,而刘瑾身为朱厚照最信任的太监,想必,也是很清楚贾清客的来历。就在前天,皇上才下诏训斥了夏儒一顿,又命他亲自上门向原地主赔礼,夏家出了这么大的丑,归根结底,那是王岳的责任,两个人有了共同的敌人,又都是皇帝身边的信人,联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乐琰出手大方,一下就分出了一半名额与刘瑾,做个见面礼,接下来就得看刘瑾的表现了,她挥了挥手,笑道,“大伴这是哪里话来,皇上身边,却是一刻也离不了你,我把大伴留在这儿,这会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找你呢,快去皇上身边服侍吧。”刘瑾忙又跪下重新磕头请了安,这才屁颠屁颠地出了坤宁宫。
朱厚照的日程规划,很是清楚明白,每天早晨上完早朝,都要与阁相在乾清宫议事,午饭后有时会听经讲,更多时候则是到南郊、西苑去玩乐,刘瑾看了时辰,推算得朱厚照怕是也要从乾清宫出来了,便不着急过去,转了几个弯,到端本宫院子里,拾掇了张凳子,在廊下坐了,眯着眼想事儿。
端本宫在朱厚照登基后,并未被冷落得彻底,院子里的娱乐设施,许多是不好搬到乾清宫的,因此东宫旧人,有了闲暇,也都会过来溜达溜达,刘瑾捧着脑袋思忖了半日,便见得高凤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进了端本宫,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亦不敢气高,忙起身恭恭敬敬地问了好,又陪笑道,“师叔今日身体如何?怎么没人在身边服侍?小子们是越来越懒了!”
高凤擦了擦额前的汗珠,呼了口气,叹道,“你这一上午,都去哪儿了?杂家寻了好半日。唉,出大事啦。”
刘瑾并没把高凤的话当回事,还在心中盘算着管庄太监的人选,该如何分配的事,高凤见他满不在乎,又叹了口气,重重地道,“六部九卿联合上书,要将我们‘八虎’,置于死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