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要出远门并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尤其乐琰一个小女孩,在路上发生什么事都很有可能。让她孤身上路,那绝对是不行的,一切收拾停当之后,秦氏又让她等了大半个月,这才辗转找到了也是要南下的一个官僚,正好两人可以走水路一道到南京,这位李大人答应把乐琰移交到前来接人的夏家人手里再上路。
虽然说,这位李大人是唐寅的同年,算起来也是和乐琰有那么一点点沾亲带故,但秦氏却也不敢怠慢,到底还是打点了一份不薄的礼物送了过去。这边乐琰自己也带了珊瑚和青金两个大丫环,做好了出门的准备,秦氏多留了一个心眼,只给她带了秋冬二季的衣服,这样一来,到时候老家的亲戚在看到她的行李后,自然也就知道乐琰是没打算久留的了。因为很久没有来人回家,二房还准备了一份礼物,算是新媳妇对婆婆的孝敬了。这样加减算下来,支出其实也并不少,乐琰不是个傻瓜,虽然秦氏嘴上不说,但看得出她对这整件劳民伤财的折腾事还是很有几分不满的,就不知道这份不满会不会体现在送到南京的年礼里了。
李大人捡了九月初三动身,他姬妾众多,这次上任,光是自己的家人就装了满满的两艘大船,乐琰则独自包了一条中型船,主仆三人住在上等舱房里,还有随身带着的三四个护院家丁,倒也宽敞。当时天下太平,李大人又是官身,一路上自然是平平安安,风平浪静。虽然说乐琰无法随意到甲板上走动,但能隔着窗户看看外面的景色,也算是难得的福利了。天知道长期在不同的四合院里打转是多气闷的一回事,这也是她了,要知道当时不少大家小姐一年也难得出一次门的。乐琰真纳闷她们怎么没得个忧郁症什么的。
如此到了南京,李大人是要去苏州,但他知道乐琰的舅舅是南京这边的吏部尚书后,态度顿时殷勤得多了,主动表示要等乐琰被接走这才再次动身。却不想,张永成只是派了家丁来询问了一番情况,知道乐琰无事后,也就自行回家了。他有些失望,但李夫人仍旧是笑眯眯地告诉乐琰他们会在南京多停留几天,言下之意,乐琰自然是十分清楚,她不大喜欢这夫妻两人,只是淡淡地应付了过去,谢过了一路的照拂之情,便下船跟着夏家的车马走了。
早在来南京之前,秦氏就对她介绍了夏家现在的情况,夏儒的祖父原本也是朝中有数的官僚,虽然说不是大学士什么的,但致仕时的官位也到了兵部尚书。只是夏儒的父亲和两个弟弟都是不争气的,只是做了几个小官,夏儒的三叔也就是乐琰的三叔祖,更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子,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连累得分家时,夏儒这一房就只分到了少许田地,和两三处不赚钱的小生意。
当时,夏儒的父亲还健在,但他和儿子如出一辙,都是老实懦弱的无用之人,对家境的帮助自然不大,好在夏老夫人——也就是乐琰的祖母,是个极有主意的。她变卖了大部分田产,重新买下了两处商铺,让夏儒的弟弟夏生去经营,这个夏生倒也是很有本事,几年间,就把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夏儒却是不能沾手这些世俗营生,而是全力读书,终于在二十四岁那年中了进士。虽然发挥不好,只是个三榜同进士,但早在夏儒的祖父还在世时,与英国公旁系定下的亲事,顿时就发挥了作用。不要看三榜同进士说出去不大好听,但实际上,当时三年一拨也就是这么些人才,大部分还都是已经结婚了的,张家要笼络他们的难度实在不小。夏儒有了这层婚姻联系,天然就是张家的臂膀,因此虽然张老夫人不喜欢夏儒,但还是给他谋了天津的一个小小职位,从此也就是按部就班的熬资历升等了,有张家在后面罩着,夏儒也还真没受过多少宦途苦楚。
而对夏生这一家来说,他本身读书无成,经商倒是投合了性子,有了夏儒这个官僚做支撑,虽然说在南京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还不敢高声说话,但好歹也算是有了靠山,他又懂得钻营,结交了不少官员好友,十几年来生意也是越做越大,夏家两房俨然成了最佳拍档,夏儒负责做官,夏生负责赚钱,所以虽然十几年来都没见面,但关系一直还是很融洽的。当然,中间也不是没有过波折。
所谓的波折,自然就是夏儒与张家翻脸,或者说,夏儒单方面被张家翻脸。对这件事秦氏讲得极为含糊,乐琰也是可以体会她的难处的,反正你身为继室,怎么说都是不对,说夏儒好话,那是你偏心眼,但说夏儒的坏话吧,也没见过谁能大公无私到这个程度的。总之就是因为张氏和夏儒感情不好,又有了李氏这个催化剂,最终让乐琰在襁褓之间就没了娘,张家也从此展开了对夏儒的全面打压活动就是了。如今,张家和夏家的关系大见缓和,只要夏儒不是傻的,都知道这是乐琰的功劳,因此乐琰这次回老家,姿态上多少是带着几分优越的。这话怎么说来着?我捧得起你,也踩得低你,要是不想被再度踩低的话,老家人估计也是殷勤都来不及的。
从派出来接她的车马那里,乐琰更是收获了一个惊喜,前来迎接她的正是她母亲张氏当年留在老家的一房家人。这也是乐琰的来信里特地提到过的,希望乐琰能把他们要到手里,带回北京好生安置,毕竟,这也算是当年的嫡系老部下了。这么久以来身为陪嫁,在夏老夫人那边自然也是讨不到什么好的,不用她再细说,乐琰也知道会被张氏留在老家当作耳目的,那肯定是忠诚与能力都绝没有问题的心腹干将。虽然多年来没有联系,但只要稍加笼络,让他们再次站到自己这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将来在南京生活,手里没有个把得用的人,总是处处被掣肘,因此便含笑对来迎接她的这对老夫妻打了招呼,还让老大娘跟着她坐到车厢里。
当时只是九月份,天气并不寒冷,乐琰这个举动只可能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打探消息,珊瑚是何等精乖?一掀帘子就要出去,乐琰却止住她,暗示青金到外头坐着去。珊瑚这几年来的用心她是看在眼里的,又已经为她办过了见不得人的事,到了选择时刻,自然是偏向于珊瑚。
青金虽然吃惊,但她的优点就是老实,没想太多也就出去了。乐琰瞟了眼珊瑚,珊瑚便会意地与那老大娘攀谈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张婶张婶地叫上了。话题再一转,也就轻易地靠到了夏家身上,张婶看起来也是有备而来,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些夏家现在的情况,乐琰这才知道,如今夏家已经举家搬到了南京城里,由夏生买下了一栋四进四出的大四合院,他们现下就是要往那里去。而夏生这些年来勤于生儿育女,却也是子息艰难,到现在膝下仅存长子乐玟与三个女儿乐玲、乐环与乐珠,实际上从命名方式上也可以看出夏生的文化水平的确不高,都是些常用字,反观乐琰乐瑜两姐妹,乐瑜不说,乐琰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都遇到过无数个不知道琰字怎么读的人。这就很可以看出两房之间的差距了。
而夏老夫人呢,老当益壮,只是脾气越发古怪了,但总体来说还是相当健康的,这次召见乐琰,应该是纯属好意,想看看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对乐琰的成长有没有带来什么影响。
张婶说的这些都是很基本的常识类近况,不少乐琰已经是听秦氏说过了,也可见得他们俩夫妻在夏家的地位如何了。不过话说回来,夏老夫人派出他们两夫妻来接乐琰,多少也算是种示好,乐琰心中大定,让珊瑚把张婶打发出去,在车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马车缓缓停下,他们到了。
和夏家在京城的宅邸比起来,二房的宅院虽然大,但看起来却是极端的朴实,只有一个堂号:养晦堂夏,暗示了它与京城之间那密不可分的血缘联系。乐琰没有多看,便任由珊瑚扶着自己走进了垂花门。早有婆子等候在那里,把乐琰一行人接进了正院北房,乐琰不免好奇,到底是谁住在北房呢,是夏老夫人,还是夏生的妻子二奶奶?
她暂时还没有得出答案,因为两个人此时都坐在上位,身边还环绕着三四个珠光宝气的女子,估计是夏生的侍妾什么的,乐琰不及多看,便下跪给老夫人请安,又拜见了婶婶。
那夏老夫人,打扮得极为朴素,身穿着藏蓝色的岁寒三友缎袄,头戴银丝寿字狄髻,瘦削蜡黄的脸上只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但从周围人的反应来看,已经算是心情不错的表现了。至于她身边的夏二奶奶,打扮得却是珠光宝气,从狄髻到分心、挑心、头箍、掩鬓、顶簪、簪钗、钿子等是一样不少,且都是金灿灿的,看起来极是晃眼,原本一张圆脸,也被衬托得富态雍容,她和气地拉起了乐琰,主动安顿她坐了下来,又吩咐丫鬟们给她上茶,态度非常的随和。
乐琰当然不会被这一点态度所欺骗,暂且受人摆布时,依旧是把握住一切机会打量着周围,见屋子里处处都是金银器皿,知道夏家二房的日子过得不错,心中也就有了计较。自从秦氏过门,二房送来的银子就比往年少多了,说是哥哥调职后,天津那边的关系人走茶凉,日子也有些不好过。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那自然是二房在知道秦氏陪嫁的数目后,不甘于再做大房的金主,想要攒点私房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自然是不露分毫,笑吟吟地与二婶你来我往地客气了一会儿,二奶奶又将三个女儿叫来相见,其中最大的乐玲不过是乐琰这样的年纪,生得随母亲,也是一张福气的圆脸,乐环与乐珠倒是长得和乐琰有点相似,估计都是随了父亲的血统。大家招呼过了,老夫人一个眼神,二奶奶便把孩子们都送到后堂去,自己也随便说了件什么事就告退了。
按理说,久别的客人刚到家,怎么都该是先领她去住的地方看看,说几句慰问的话,留下时间给她梳洗休息,晚上好好的吃一顿,见过了男性亲属。有什么话,一般也都是第二天早饭后开始说起,这样时间充裕不说,身边的人也可以视需要打发走,比头天见面要来得更加机动。说实话,乐琰也实在是希望自己可以洗个澡,一路在船上风尘仆仆的,叫她这个习惯了随时清洁的现代人很是不适应。
老夫人一时间也没有说话,只是拨着茶水似乎在想什么,乐琰端坐着,目光却不敢游移开来,其实要说,她觉得自己穿越后带的最大金手指只有四个字,那就是——见过世面。明代和现代最大的区别其实也就在此,在当时,信息传递极为不便,管你是送信也好,出行也好,反正京城三月里出的大事,偏远一点的地方正好在新年前后才听说,也并不是不可能。那这个情况下,即使是当时最见多识广的商人,很可能见识也和乐琰无法比,这见识,是综合了万卷书与万里路的,后世那个信息爆炸的年代里厮混出来的乐琰,不但是博闻强记,而且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这就让她在同年龄人里显得极为突出了。比如说现在,就算是乐瑜到了这里,恐怕也会有些不知所措,但乐琰一看这老夫人,就知道她一定是个脾气古怪的老人,面相刻薄、气质冷峻,举动之间都透露出一股极强的控制欲,那么很显然,她并不会希望自己的孙女是个笑口常开的天真少女。初来乍到,她没打算和老人家正面冲突,因此做出一付娴静的样子,看来成了眼前的上策。
果然,老夫人即使是眼光挑剔,也没能在打量中找到乐琰的什么缺点,乐琰长得相当好看(这个她自己心里有数),因为是初次见面,即使是才下了船,也尽量打扮得清爽大方又不失体面,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的样子,显得比她的三个堂妹都来得有大家风范,和乐瑜的气度很是相似。夏老夫人即使再不喜欢张氏,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女儿要比凌氏教养出来的强得多了。见乐琰在她的注视下依然是那样的悠然自得,她慢条斯理地咳嗽了声,总算是舍得开口了。
“路上平安吧?可曾受了什么委屈?”
“回祖母话,并不曾。”乐琰简洁地回答,夏老夫人点了点头。
“那,你便和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在京城完全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学那些浪荡文人,传播自己的才女名声?”她的语气,已经是十分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