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琰这边,才装作学习,看了几页书,沈琼莲便从外头回来了。见乐琰看似正在用功,手中却把玩着一枚墨晶象棋,她冰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李义山诗集》你全都吃透了?怎么态度这样的轻忽?”
乐琰忙合上书甜笑道,“师父回来了!”说着,站起身问好。原来,今天正是她随从沈琼莲学习的日子,只是提早来了,沈琼莲还没下值,便在小屋子里等了一会,正好这时候是朱厚照的下课时间,他总会偷溜过来和乐琰或是下盘棋,或是谈谈天。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什么的,几年来都没被沈琼莲抓到。
沈琼莲淡淡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喝了口乐琰为她泡的温热茶水,便直接在乐琰上首坐了下来,一口气都不歇,就开始讲课了。
“你对李义山的生平有什么看法?”
“他的诗不足之处在哪?”
“最喜欢的是哪首诗?”
“何时所作?”
“嗯,牛李党争,对当时朝政的影响好在哪里坏在哪里?”
“李义山在牛李争中的所作所为,有错吗?”
这就是这对师徒独特的授课方式,沈琼莲会先问上一大串问题,而这一大串问题如果不是已经熟读了她所指定的课程内容,并且融会贯通到有了自己理解的程度,是绝对回答不上来的。师徒两个还会就她提出的问题随时随地展开讨论甚至是辩论,可以说,虽然传授的是诗词,但却决不止于诗词,很大一部分课程甚至牵涉到了政治领域,并且内容的大胆和无所顾忌,都是乐琰事前难以想到的。当然,并不是说她不喜欢这样的授课方式,事实上,这种类似研究生一对一教学的形式,正适合她的喜好,因此几年下来,师徒两人可以说是非常的合拍。乐琰也是完全心甘情愿地挤出一切时间来学习沈琼莲所指定的课程。如果说几年前,她的才女名气完全是剽窃来的话,那么现在基本上乐琰可以自信地说自己也算是个正品才女而非水货了。
她的用心,沈琼莲当然是看得出的,但是这个师父的性格非常的古怪,总是冷冰冰的,话从来不多说一句,要不是还会和她一起吃顿饭什么的,乐琰简直怀疑她连饭都是不吃的。认识几年来,说话从不带烟火气息,也就是说,除了议论文学,决不会多说一句和现实生活有关的话,什么“最近天冷了,记得加衣”之类的话,不但她不会说,连乐琰说一句,沈琼莲的眼睛都会瞪得好像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但乐琰总疑心她是知道朱厚照在授课前会来找自己的,沈琼莲却总是显得好像对此真的一无所知似的,两人的师徒关系,可说是微妙非常。
说起来,沈琼莲年纪也挺大的了,现在估计都有四十多岁了,真不知道出宫后她要做什么营生,虽说沈琼莲的父亲与弟弟都是进士,现在也都做着不大不小的官,但总不可能回家被养上一辈子吧,按沈琼莲的性格,她是绝对忍受不了的。到时候如果能请到家里来做塾师奉养一辈子倒也是好的。乐琰在心中胡思乱想了一下,便很快收束心神,听沈琼莲的解说与分析,由于沈学士显然很偏爱李义山,但乐琰本人却不是很喜欢他的丧败,两人激烈地辩论了起来,之后课程结束,沈琼莲布置了课后作业:李贺。
至于李贺的什么,那就得乐琰自己去找了,拜沈琼莲的教学方式所赐,这几年她书房里的书,也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了。连唐夫人都直说,没在唐寅的书房里看到过这么多书,不过想来那也是当然的了,人家唐寅的书都在肚子里装着呢。
上完课,乐琰又到张皇后面前与她闲话片刻,张皇后很有兴致地与她讨论了一番现在京中正流行的发型与首饰,这才放她出宫,乐琰就直接回了自己家。她到家时,夏儒与秦氏正在等她吃饭,乐琰不禁心中一暖,知道这一定是秦氏的主意,却不想秦氏看她回来了,忙上前道,“可算是到家了,你爹爹说,要等你到家了才吃饭,只是琼儿耐不得饿,我便做主让他先吃了。”
乐琰笑道,“好呀,多谢爹爹惦记着。”小弟乐琼已经能在屋子里到处乱跑了,见到半个月没见的姐姐,上前抱住她的大腿,奶声奶气地撒娇道,“二姐,今儿的豌豆黄可好吃啦,我吃了三大块!”乐琰摸了摸他的头,上桌与夏儒、秦氏一起用饭。与宫膳不同,夏家即使这几年富裕了起来,晚饭也不过是四菜一汤,不过,内容上来说,倒是有荤有素,并不显得太过寒酸。
吃过饭,夏儒自然是到外书房去与师爷喝茶谈心,商议工作上的事情。秦氏则与乐琰仔细地商议起了与张家往来的事情,乐琰也不禁佩服起秦氏来,俗话说,“妻贤夫祸少”,这句话真的是一点也没有错。秦氏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她进门后,先是为夏儒生了一个儿子,把嫁妆拿出来为夏家牟利,与乐琰相处得极为融洽,怎么都不会亏待她的吃穿用度不说,还给丈夫找了个极好的师爷,眼看就要出仕,为夏儒在官场上多添一份力量。这几年下来,夏儒也是结交了一些好友,工作完成得也很出色,总之,即使是短期内高升无望,保住这个位置也不是什么难事啦。也难怪这几年来夏儒虽然有几个通房,但却也始终没有拉下了往秦氏房里的脚步。就连夏老太太,虽然与她还没见过面呢,据说都在南京老家夸了她好几次,当然啦,这可能也是因为这几年送回去的年礼是越来越丰富了。
两人说了点闲话,乐琰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珊瑚已经点燃了油灯,把一切都布置得好好的了。因为今天在宫中度过了一天时间,绣活还没完成,但过两天就是去张家的日子,到时候,每天都有绣娘带着教导的,要是没完成,被责罚也是难免的事。乐琰不得不拿过针线,仔细地在灯下绣了起来。
当然,如果让她选择,她是绝对不会把做针线作为自己的睡前运动的,但是人生在世就是有这么多无奈,比如说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时候忽然间就穿越到了明朝,比如说在明朝女孩子就是得学刺绣,怨天尤人、逃避现实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缠足上,她当然可以奋力一搏,那也是因为张皇后本身就没缠足的原因,当然乐琰不保证自己如果必须要缠足会作出什么过激举动来就是了。但绣花本身就是一门不错的技艺,就不妨抱着充实自己的目的来学了,不然难道还天天抱着绣花棚子哭吗。
比较值得庆幸的是,不管是张老夫人还是秦氏对她的刺绣能力都不抱过高的期望,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不管乐琰再怎么天才,她也得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学习才艺上,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所求的无非是乐琰在需要时可以有一手拿得出去的绣活,至于速度就不指望了。在质量与数量之间,两个主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质量。
经过几年的教育,乐琰已经成功地从初级班毕业了,第一次作出一个华丽的小荷包时,她也兴奋了老半天。虽然说现在丽雪已经可以独立做大幅的绣活了而她还顶多绣个屏风什么的,但……反正她前世活了那么一大把年纪,连袜子破了都不会补。现在已经很不错啦!
就这样,她的日子可以说是异常充实又异常平淡地度过着,就像是艺人在登台前的十年苦学,学生在步入社会前的寒窗苦读一样,虽然乏味,却也是无忧无虑的。
三月似乎在一眨眼间就过去了,乐琰又一次进宫在沈琼莲那里听讲时,朱厚照已经穿上了纱衣,两重菲薄的明黄色轻纱堆叠在一起,下头隐约可见一层软罗底衣,极为华贵美丽,把朱厚照衬托得……就像是一个少年美**一样,乐琰坏坏地想着。低头藏住了自己的笑容,却还是没瞒得过朱厚照的眼睛,头上又着了一扇。
“老是敲我,若是头被敲长了,你赔我一个头吗?”她不悦地皱眉说,朱厚照举扇掩唇,略带狡猾地微笑道。
“我瞧你头挺扁的,这才好意想敲得长些,却不想,你怎么老不领情。怪道说,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乐琰不禁轻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只有女子与小人是难养的。”朱厚照知道她是在拐着弯子骂自己小人,气得又敲了乐琰一下,这才不耐烦地道,“快点啦,你出的这题太难了,我不会做。”
要不然,乐琰到底也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内在),为什么在与太子的相处上老落到下风?根本原因就是,她的脸皮和朱厚照的相比可要薄上太多了。朱厚照知道自己的算学是一辈子都追赶不上乐琰的,他就索性从不和乐琰争,而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请教的,输了就是输了。乐琰就不行了,象棋输了多少次了,还是抱着想赢的期望,次次都被朱厚照耍得团团乱转,只得以特有的阿q精神安慰自己:这好歹是个小天才,输给他不丢人。
“你怎么这么笨呀。”说是这么说,乐琰却也知道,朱厚照的天分算是很惊人了,一个相似的定理根本没法出第二道题,只要学会,立刻就能学以致用。如果他不是太子而是个单纯的数学家……唔唔,那也不能说会有什么成就就是了,毕竟没有自己这个金手指的悉心教导,朱厚照也没法在这个科学气氛单薄的年代有什么进展,难怪他这么无聊。
“那,这里要做个三次代换,听好了,我可只说一次。”她没好气地指点着宣纸上的阿拉伯数字算式,乐琰倒不是说就这么想暴露出自己是个穿越人士,但是叫她用甲乙丙丁来宣讲本来就很难的微积分,她情愿杀掉自己算了。因此,一年前在朱厚照的水平差不多比得上高中生之后,她便引进了阿拉伯数字系统,果然,朱厚照只用了一盏茶时间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到处试用这套工具,学习速度更是大大加快了。
天才……都是让人讨厌的!乐琰在心中想着,要不是她还没拿出立体几何这个杀手锏,很快,数学上的优势估计也就这么泡汤了。
当然啦,在她看来的屈辱,对别人来说却是让人目瞪口呆的天才。张皇后已经和朱佑樘讨论过好多次乐琰的算学天赋了,她的态度是:就算将来乐琰做不成皇后,也一定不能让她跑了,非得收进宫中做女官不可,至于,她打的是不是从女官变成嫔妃的主意,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而深谋远虑的皇帝,自然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些新知识的潜力,虽然说自己还拉不下脸面来向这个小女孩求教,但已经吩咐了好几个翰林学士,让他们跟着太子一起,私底下一起学习这套数学知识,不说别的,火炮工厂里,这套知识若是再发展下去,便完全可以学以致用的。
这都是后话了,反正对乐琰来说,她所关心的只有能不能羞辱到朱厚照,而随着朱厚照的脸皮越来越厚,她的热情也就跟着一降再降,现在几乎到了敷衍塞责的地步。当然了,聪明的太子在求教之前,总是会和她来上几盘象棋,满足一番自己的好胜心,也顺便就激起了乐琰的不服。别看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论心眼,还未必玩得过只有十岁的太子呢。
这也算是她的金手指之一吧,毕竟,要是乐琰在穿越前的兴趣是英语什么的,现在还真不好拿出来炫耀,好死不死,她交往时间最长的前男友正是数学科学系的博士,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相当超前于时代。说起来,虽然说现在国学也十分拿的出手了,但乐琰私心里觉得,她之所以在被别人夸奖为才女时不会脸红,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数学知识,毕竟,这可是这个时代全中国独一份的造诣啊。要不是穿越回古代真的有太多不方便的地方了,这知识上的优越感还真令她颇为迷醉呢。
话说回来,朱厚照的天分的确是非常的高,要不是自己有后五百年的历史积淀,就算是同一起点,也早就被他迎头赶上了。乐琰可以想象那些大臣们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荒唐天子哭笑不得而又无计可施,这个人已经聪明得要死要活了,而且还无赖得要死要活,朱佑樘在的时候狼尾巴还算是藏得有点诚意,到了继位之后……哼哼,谁和他斗谁就等着倒霉吧,不被气死也得操心死。估计就是这样,这么大好的一个小正太渐渐地就步入了色欲的深渊,和什么大同刘娘娘,什么浣纱皇后王满堂,还有杂七杂八的干儿子……
她忽然看朱厚照不顺眼起来,只觉得这张脸上写满了色狼两个字,看谁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朱厚照连叫了她四五声,乐琰才回过神来。
“做什么,”她口气粗率地道,朱厚照颇觉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很有几分小心地道,“你再给我出几题让我回去做,好不好?”
乐琰陡然就烦躁起来,不耐烦地转过身开始收拾起棋子,“出出出,你怎么不教教我下棋?不出,不出!”
朱厚照一向是天之骄子型人物,从来也很少对别人陪小心的,对乐琰已经算是破例了,此时见她如此不识抬举,不由得沉了脸不悦道,“夏乐琰,你别给脸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