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真头一遭主动关怀别人,就吃了个闭门羹。
谢霁拒绝了她‘礼尚往来’包扎伤口的好意,甚至屈指成拳往后缩了缩,明显的疏离。
不知为何,他特别抵触旁人的亲近,谢宝真看出来了,只好悻悻道:“好罢。”
谢霁起身,将药瓶收拢仔细放回柜中,然后听见身后少女轻声道:“你……真的不能说话吗?”
谢霁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很快恢复常态。
谢宝真并无恶意,圆润水灵的眼中扑闪着些许好奇,或许还有几分真情流露的关切,问:“天生如此还是……能不能治好的呀?”
谢霁合上抽屉,起身朝谢宝真笑了笑。他并没有回应那一连串的问题,只是指了指外面,又朝大门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无声地示意她:你该回去了。
谢宝真眨巴眨巴眼,为自己的不受礼遇而感到挫败,虽说对这个神秘的九哥有着无限的好奇,但娇惯的自尊心并不允许她继续纠缠下去。
她心性单纯如明镜,他人对她笑,她便只看得见笑;对她好,便感受到好……哪里能看透重重面具下是黑是白、是丑是恶?
谢宝真恢复了往日的矜贵,拍拍裙裾起身。大概是冷,她吸了吸鼻子,“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和阿爹说,他会为你做主的。”
谢霁只是微笑。
等到谢宝真嫣红窈窕的身姿消失在门外,少年嘴角的笑才渐渐淡去,仍独自站在阴暗中,看着掌心的血痕发呆。
“雨雪天晴,怨怼消散,是为‘霁’。”
脑中回想起少女清灵柔软的嗓音,他不自觉上扬嘴角,弯成一个嘲弄的弧度: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郡主。她哪里会明白,带着满身嶙峋的伤痕苟活于世之人,怨恨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仆役来报:“九郎,国公爷请您去偏厅一趟。近来天冷,得给您量身做几套冬衣呢。”这些天来,下人们都知晓谢霁喜静的性子,不敢贸然进门叨扰,只在门外扬声通报。
谢霁抬眼,眸中映着窗棂上凉薄的光,许久才叩了叩案几边沿,笃笃两声,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片刻,他起身转到内间屏风后,将单薄的素衣一件件解下来,露出劲瘦单薄的上身。一缕微光投下,落在他脊骨分明的背上,照亮了一背深深浅浅的伤痕——刀伤,箭伤,大大小小少说有□□处,疤痕刻在少年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尤显触目惊心。
谢霁弯腰抓起一件新的里衣披上,遮住了胸口的红色印记,也盖住了那些伤痕。他重新换好衣裳,垂眼漠然地扎上护腕,直到彻底盖住腕上和手背的伤处,这才整了整衣裳从屏风后转出。
迈出大门的一瞬,身后的阴暗褪去,阳光倾泻而下,他眉眼的温度也随之融化,依旧是一位温和无害的少年郎。
……
这几日,谢宝真的早膳是在梅夫人房中用的。
梅夫人谈不上多喜欢谢霁,甚至还有一丝介怀。毕竟不是一家人,谢霁身份又尴尬特殊,加之她性子耿直,做不来假惺惺的那一套,与之同席吃饭也是尴尬沉默居多,故而大部分时间都是分餐而食,只有谢乾归家或是儿媳王氏过来时,一家人才会同聚一屋吃饭。
谢宝真喝粥的时候总是刻意蜷着手指,不愿露出掌心。梅夫人眼尖,观察了一会儿就发现了问题,忙放下调羹拉住谢宝真的手,关切道:“宝儿,你手怎么了?”
谢宝真攥紧手指不让她看,但为时已晚。
梅夫人已经看到了她掌心破皮的伤处。因上过药的缘故,擦伤处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但边缘还是有些发红。
“怎么回事?!”梅夫人蹙眉。
“哎呀!阿娘真厉害,这都被发现了。”谢宝真抽回手嘿嘿一笑,试图转移话题。
“少来这一套,到底怎么弄的?”说着,梅夫人回首一瞪身后侍立的紫棠,严厉道,“你们就是这般照顾郡主的?”
紫棠有些委屈,垂首解释道:“回禀夫人,郡主的伤是九……”
“旧时踢毽子,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不怪她们。”谢宝真给紫棠使了个眼色,抢过话头道。
若是阿娘知晓自己的伤是谢霁弄的,约莫会更不待见他。倒不是偏袒谢霁,只是谢宝真不愿看到父母再因他而心生嫌隙,何况那人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也挺为难的了。
见谢宝真为谢霁掩饰,紫棠面露些许讶异,不过到底没有多嘴拆穿。
梅夫人命人取了药膏,细细地给谢宝真敷了一层,眉眼里的心疼显而易见,又责备了紫棠几句,嘱咐她以后不可知情不报。
一顿早膳断断续续地吃完,便听见前院传来了些许走动谈话的声响,梅夫人吹了吹女儿涂抹药膏的伤处,不经意间问道:“外边谁来了?可是素心来接孩子?”
素心是五嫂王氏的闺名,苏嬷嬷指挥侍婢进来撤下残羹冷炙,屈膝一福回答道:“回夫人,是国公爷下朝回来了。”
“他今日怎的归来这般早?”梅夫人有些意外。
苏嬷嬷恭谨道:“国公爷请了太医令窦大人来府上,说是看能否治好九郎的哑疾。”
闻言,梅夫人眉头轻轻一皱。她伸手抚平谢宝真衣襟上的褶皱,自语般说了句:“对他倒是上心。”
收拾好碗筷,梅夫人叫住苏嬷嬷:“灶上煨了鸡汤,还有新做的桂花千层糕和胡饼,趁热给国公爷端了去……记得给那孩子也备几碟。”
‘那孩子’自然是指谢霁。
苏嬷嬷领命退下了,谢宝真眼睛一弯,伸手环住梅夫人的脖子,仰首在她耳边神神秘秘地笑道:“我原以为阿娘不喜欢翠微园那位,却原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好吃的都要惦记给他一份呢。”
梅夫人一怔。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笑颜,她满腹心事无从诉说,只好长长一叹:“莫要胡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谢乾从待客的正厅回来,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从怀里摸出一包油纸裹着的水晶糖果子递给谢宝真,自豪道:“城东廖记铺子新出的糖点心,阿爹给宝儿买回来了。”
“谢阿爹!”谢宝真欢喜接过,忙打开油纸捻了一颗。
只见晶莹剔透的一层厚糖衣下包裹着夏初便腌渍好的梅子肉酱,红彤彤亮晶晶仿若玛瑙珠,一口咬下去,糖衣裂开,酸甜清香的果肉溢满齿颊,好吃到令谢宝真直摇晃。
梅夫人嗔了声:“又给她买这些作甚?吃多了坏牙。”
“又不常吃,无甚关系,宝儿高兴就好。”谢乾摸了摸唇上的短须,神情无比宠溺。
梅夫人起身跪坐在小炉旁煮茶,看了丈夫一眼,没忍住问道:“太医令如何说?”
谢乾的眉目果然沉了沉。
他瞥了瞥吃糖吃得欢快的女儿,见女儿似乎无暇留意这边的谈话,这才压低声音道:“不太好。阿霁喉咙受损严重,窦贤推测,因是被人用药生生毒哑的……怕是很难恢复了,即便治好也有不可逆的损伤,说话不及常人。”
“毒哑?”梅夫人重重放下了茶盏,眉间凝结着冷冷的郁色,压抑着情绪道,“就不能将他换个地方伺候着么,非得众目睽睽养在府上?毒哑的,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过往如何、品性又如何?这样一个孩子放在府上和孩儿们同吃同住,夫君放得心我可不放心!”
“夫人!”谢乾揉了揉眉心,片刻方朝一旁的谢宝真挥挥手,“宝儿乖,去外边吃糖去。”
谢宝真眼睛滴溜溜看了爹娘一眼,含着糖软声祈求:“不要拌嘴呀。”这才一步三回头,捧着糖果子出门去了。
身后的门关上时,她听到父亲刻意放低的嗓音道:“他的身份夫人是知晓的,若是养在府外,一来不放心,二来此事谢家怠慢不得……”
门彻底关上,后面的话已然听不清了。
谢宝真旋身坐在廊下的雕栏上,葱白的手指拨弄油纸中嫣红晶莹的糖果子,鼓着腮帮长舒一口气,心想:被活生生毒哑,那该是怎样的痛苦与折磨?
她想象不出,只平白觉得似乎九哥的孤僻和失礼之处也值得被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