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北城。
四合院的大门没上锁,敞开一道门缝来,傍晚的夕阳斜斜地落在青石板路面上。随门被推开,地面上的光影渐渐浓重。
这年苏野上小学五年级,但学校距家有些远。待他回来时,已经隔着门听到了院里的嬉闹声。
是路东瑶又招待了很多同学来家里玩。
她们在院子里跳大绳,清一色活泼明艳的小姑娘。他缄默冷淡,却又偏偏视若无睹地从正中间穿过院子。路过她们的时候,路东瑶先甜甜地说:“苏野,你吃小冰棍吗?”
他没答话,甚至目光都没落过去一寸。听她很夸张地“嗤——”了一声,瞬间变脸,奶声奶气地说:“苏野,你永远就这一副表情,狗改不了吃屎!”
立即被坐在廊中吹风的贺宸奶奶嗔怪:“瑶瑶,你又从哪儿学的骂人的话?”
路东瑶玩太尽兴,都忘了她的存在,这下瞬间认怂,委屈巴巴地揪着衣角说:“对不起,奶奶。”声音越来越小:“你别告诉我爸爸妈妈,我再不说了。还有……明明是苏野先不友好的。”
另一位小姐妹劝她:“算了吧,瑶瑶,别指望他了,一会儿咱们自己去买小冰棍呗。”
“喔。可我好懒得。”
——她之所以好心问苏野吃不吃,就是为了让他去买。
经过走廊,跟贺宸奶奶问过好,苏野回空荡荡的屋子里写作业。
小学作业本来就少,加上刚开学不久,吃过晚饭,又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写完,苏野默默看了会儿日历,忽然听见后院传来“啪嗒”、“啪嗒”的水声,他走出屋子,站在廊上静静地看。
突然说:“不要捞硬币。”
后院有座大水缸,里面有只年龄可能比贺宸奶奶都大的老龟。缸底满是硬币,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又是由谁开始往里扔的。总之路东瑶很是惦念,尽管被大人骂了无数回,还是死性不改地想着办法捞它们,买好吃的,却不怕一头栽进去。
“我看你才是狗改不了吃屎。”
苏野的声音天生沉冷,此时在空荡荡又黑乎乎的后院里传开,弄得路东瑶又惊又怕,还气到爆炸。
她收了手,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看了他许久,才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还好,没被大人发现。她胆子于是大起来,愤愤不平地反怼他:“你就会装模作样地管闲事!我跟你讲,你一直这样臭着脸,是永远不会有好朋友的!”
虽然年纪小,她脑子已经很灵光,且总为自己这样的小聪明而感到洋洋得意,自认为很能戳到苏野痛点,也就能在和这个大魔王的较量上胜出一筹:“对了,你是不是明天过生日呀?”
苏野没反应。
“苏叔叔和苏阿姨好久都没回来了,你怎么过啊?反正我不会给你过的,你千万不要来求我!”路东瑶翻个白眼,轻轻地“哼”一声,回屋里去了。
同样因为小,她咬字还不是很清楚,说话又快,“苏叔叔”三个字被她说得和“苏苏苏”差不多。
苏野也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不多久回了屋子里。
9月6日这天,苏野照常上学。
午休的时候,五年级的新班主任发动全班给他过生日,甚至自费订购了一块足够分享给所有人的大蛋糕。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拒绝了戴生日帽,对手中那块被分到的蛋糕也没什么食欲,他依旧沉默寡言。而一向威严的班主任却一反常态殷勤,不断向他这位小寿星送上关心。直到终于明白不会得到什么反应,她说:“那苏野,你先吃着,我出去洗个手哦。”
班主任走了,班级里也闹腾开。
几名向来很顽皮的小男生坐在他旁边,一边吃蛋糕,一边没好气地说:“住四合院了不起啊。”
“就是,前天李俊腾也过生日,都没见班主任给他庆祝。”
虽然才五年级,几人对某些事也模模糊糊知道些,属于半瓶水响叮当的类型。这种自鸣得意的样子,倒和路东瑶有几分相像,只是比她可恶多了。
“有钱又怎么样嘛。”一个小麻杆说,“我爸爸妈妈说了,有钱人的生活都可乱了。像苏野爸爸那样的人,一年到头不回家,在外面找好多小老婆。”
话落的瞬间,笑声响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刺耳。
与此同时,苏野很安静地从位置上起身。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揪住那个小麻杆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撞到教室后墙上去。“咚”的一声,疼得他脑袋都歪过去、呲着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几名女生发出低低的惊叫。
那些一向顽皮的男生也被吓住,一动也不敢动,忙都不敢帮。
他们只知道苏野总是很沉默,很冷淡,但从来都不知道,他也会因为生气而发狠,并且是这么的不要命。
看他冷冷地盯着那小麻杆,仿佛恨不能在下一秒就把他给撕碎。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就是你爸妈教你的东西,没教养的废物。”
“你……你说什么?”小麻杆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在同龄人里,这样的话实在太有杀伤力,比他们那些自鸣得意的幼稚话语厉害多了。
无谓的僵持,以苏野感到无趣地松手、班主任随后回来而告终。
这天放学,是陆方颜来接的苏野。
那时很少见的奔驰车停在校门口周围,尽管位置不明显,仍旧在人来人往中吸引了不少注意。
苏野身边有许多独自回家的同班男生,他们似乎还记着中午的仇,说着依旧不怎么好听的话:“你看,只有他妈妈来接他。”并相互得意洋洋地看一眼。
苏野沉默着走到车前,来到陆方颜面前。
她穿一身时尚又很具亲和感的藕色轻正装,在那个时候足以成为十分吸睛的存在。
嘘寒问暖了一阵,她亲自给他拉开后车门:“回家吧,小野。”
坐在车后座边缘,头微微偏向车窗,隔着玻璃看车外街景后退。那些男生的话又在脑海中冒出来,他忽然问:“妈妈,只有你回来了么?”
“爸爸正在家里等你呢。”陆方颜笑,“想爸爸了?”
“不是。”苏野想了想,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十五地和她说了。
“噢,我还以为老师会给每个同学都过生日。今天老师和我说了,我也没太在意。”陆方颜若有所思,“老师的做法的确欠妥,但你不要把成见摆在明面上。同学因此对你有偏见是一回事,你要理解,但他们说出那些话又是一回事,说明他们很低级。你做的没什么错,妈妈甚至还挺感动的。老师也没因此找我,她是还不知道这件事么?”
“她那时候出去洗手了。”苏野答,“但我不知道会不会被告状。”
“如果找到妈妈这里,妈妈会给你解决的。”陆方颜说,“等你小学毕业,紫昙山公馆那边也就装得差不多了,我们会搬过去住。到时候就读的中学是私立的,小朋友们都很优秀,但你也要学会拿捏好现在这样的人际关系。”
“我知道。”苏野应过,有些犹豫地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那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什么?”陆方颜没反应过来。
苏野犹豫了一下:“爸爸……真的会那样么?”
陆方颜明白了,是“小老婆”的事,于是她真真正正地被逗笑了:“你们小孩子的想法果然太有趣了。要是你爸敢在外面找小老婆,我撕了他!”
“……”
这样的语气,让苏野实在无法冷静思考,陆方颜究竟是不是在骗自己。
没一会儿,陆方颜又说:“爸爸还给你买了个蛋糕,在一家新开的西点店,叫什么……doveni。不过你已经在学校吃过蛋糕了,还有胃口吗?”
“中午没吃多少。”
“好的。”
于是一直在心里隐隐担忧的事有了着落。
生日这天,父亲和母亲都回到四合院,并给他买了块doveni的蛋糕。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无论口感还是样式,这块蛋糕都和曾经吃过的蛋糕不一样。他几乎都吃完,带着几分安心。
路冬瑶无话可说,甚至巴巴地站到他家门口,再没了那副大人背后的嚣张架势,而是变做又乖又可怜的样子,吞着口水说:“苏苏苏(叔叔),苏阿姨,我还想再要一块蛋糕,可以么?我吃完就刷牙,不会长蛀牙的……”
她从小就爱吃甜,换牙前坏了好几颗牙,因此她父母一直在这方面将她管得很严。并且从根源处解决问题,断她的零花钱。
苏忝和陆方颜看了这一幕都笑了,让苏野亲自切了块蛋糕给她。
路冬瑶接过,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道过谢,颠颠地跑了。
深夜月色如水,莹莹地覆盖在院中古意的建筑上,也铺洒在青石板地面。
生日已经过了,苏野却睡不着。隐隐听见旁边屋子里有说话声,他鬼使神差又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隔了扇门,听见是父亲和母亲在说话,心里十分忐忑。
这样的忐忑是什么呢?大概是,同学那句“我爸爸妈妈说了,有钱人的生活都可乱了。像苏野爸爸那样的人,一年到头不回家,在外面找好多小老婆。”
尽管得到了陆方颜笃定的安抚,也害怕这些都是善意的谎言。
他也已经懂了些事情,比那些同学模模糊糊的认识更加清楚,真实的生活、他以后即将接触的现实,可能到底是什么样的。
隔着门,他屏息聆听,以至可以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嗯……这个冰淇淋奶酪的好好吃啊,比你给小野买的那块好吃多了。你怎么给他买那样的呢?”陆方颜这么说,“只有奶油和一点点装饰,什么都没有。”
“他从小就不怎么喜欢吃蛋糕,口味也淡。”苏忝声音愈加小,“他中途开冰箱拿过一次饮料,你看见没?吓死我了,我藏的这块差点就被他给发现了。”
可以脑补出陆方颜瞪了他一眼:“小野到底是不是你亲儿子?”
苏忝笑得开怀:“男孩子就要这么养。”
“名字也是你瞎起的。”
“不是,你怎么能这么说?”
“就是,难听死了。”
“……”
11岁的第二天晚上,苏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脏暴击。
但与此同时,一直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彻底落下。
屋里静了一会儿,两人似乎都在吃蛋糕。陆方颜又说:“一会儿挑一挑拍的照片吧。对了,你要发相册可以,屏蔽工作圈的人之外别忘了屏蔽儿子。他现在也会用手机上网了,别让他知道我们背着他去旅游,我跟他讲的是,我们都是刚出差回来。”
“嗯,知道。”苏忝有些不耐烦,“工作的时候都没人在我耳边这么唠叨,你下属是不是成天被你给烦死。”
“你……”
“……”
屋里灯暗了,没有声音了,苏野还久久地站在屋外。
他鼻子很酸,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心里涌起股很强烈的情绪。开心,治愈,完满……或许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幸福”的东西。
从此以后,也不怎么计较某些同学很难听的话了。
因为有底气,所以知道那些流言蜚语是如何的自以为是,又是如何的愚蠢至极。
初中后,苏野随父母搬去紫昙山公馆。如陆方颜所说,于附近一所很气派的私立中学就读。不再穿有些松垮的、丑丑的运动式校服,而是变成制服式。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很温和有礼,至少不在明面上与人闹得很难看。
离开四合院的那天,最不待见他的路冬瑶哭成个泪人。他偷偷塞给她一沓红色钞票——是过年时的一部分压岁钱,让她留着买好吃的,但吃完后必须好好刷牙,并终于肯告诉她那家名为“doveni”的西点店在哪,她破涕为笑,招着手和他说“再见”。
又三年后,初中毕业了。
他依旧是很清冷的一个人,以至于情窦初开追他的女生不少,却没有一个接近得了他。而对他来说,这个时候考虑这种事是很可笑的。
第一次真正去想这种事情,是在毕业后的一个深夜。
他一个初中朋友给他打电话,问他能不能陪自己去做一件事。两人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因为对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纨绔公子,行事张扬,与他不怎么契合。但对方心地不坏,两人关系也就保持在普普通通的程度上。
这次听出他语气有几分低落,他也闲着没事,就陪他去了。
原来是那人和女朋友闹到了分手的地步,他希望可以挽回,于是学着网上那一套,把车开到她家门口,在后备箱里装满玫瑰花,希望她能见自己一面。
北城的夏天闷热,但这么在外面站了很久,又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袖,也被晚风吹出几分凉意来。
苏野百无聊赖地抽着烟,陪着这个落寞的人在夜色中等,从未看他这么狼狈,听他絮絮叨叨地说:“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我这辈子可能就这么喜欢这一个人了,你知道,要是就这么错过……”
“我不知道。”他打断,既心烦也觉得这人无聊又可怜。
“唉……我是脑子进水了才叫你出来陪我,但其他人都不愿出来,说我蠢,我蠢吗?”他蹲在地上抱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笑什么?”苏野睨他一眼,觉得他像失心疯。
他却说:“我在想,你这样的人,以后要是喜欢一个女孩,能做些什么。”
苏野没什么反应,目光落回地面。
对方明明带着讽刺,他却第一次认真地去想,如果真的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愿意把她带进自己生活,和她分享自己的一切,他会怎么对待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
可能也愿意,给她买这么一车玫瑰花,任她坐在自己所有跑车的副驾驶上。
而如果真的是那种共赴余生的喜欢,除此之外,他应该会不厌其烦地给她买很多很多doveni的蛋糕。那是他永远不会和任何人分享的,童年中一段最深刻而温暖的回忆,关于真正的美好,甜美,治愈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