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想法很是简单。
先把纳兰性德平日里交际状态梳理一下,排除掉喋喋不休的纳兰明珠,再排除掉关系平淡冷漠的同僚,然后……就没人了。
没错,就是没人了。
四名阿哥面面相觑,着实想不通纳兰侍卫的交际居然如此之少。
大阿哥胤禔更是震惊。
他和纳兰性德又是舅侄,又是师徒的关系,却不曾知道纳兰性德从未展露给自己看的另一面,一时间百般滋味缠绕在舌尖,整个人立在原地僵硬成石。
倒是和纳兰性德有几分交情的曹寅不得不为其解释一番。原来纳兰性德虽然为明珠长子,但是对官宦来往都不甚喜欢。
他平日更喜欢和清客文人交流,而这些人又大多数为无官身的布衣,自然无法一同出行。等跟随皇帝出门以后,纳兰性德除去在皇上跟前说话,再和其父纳兰明珠说几句,说话最多的只有曹寅。而曹寅跟随在胤禛身边照顾几名小阿哥,能说话的机会又少之又少……
曹寅摸了摸鼻子。
他无奈地苦笑一声:“奴才倒也介绍了不少同僚给容若兄,只是……容若更喜与小兵同饮。”
平日能称纳兰侍卫是对诗词有兴趣来往皆布衣,那这漫漫长途之中纳兰性德宁可与小兵畅饮也不愿意与同僚来往又说明了什么?大阿哥胤禔肩膀一垂,整个人都蔫巴巴的了:“我都不知道,我都不晓得……”
胤禛连忙上前安慰被阴霾笼罩的胤禔:“大哥,这谁能想得到呢?不过这个容后再说,咱们先想想办法让纳兰侍卫重新振作起来。”
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他这样的?
胤禛转头看向曹寅:“曹侍卫知道吗?”
曹寅沉默一瞬。
很快他就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大约是容若兄的妻子吧。”
再多的曹寅也不愿意说了。
身为朋友在背后谈论友人之妻,这种可算不上是君子所为。胤禛和三兄弟相视一眼,缠着佟皇贵妃到荣妃又到德妃,三人被几个阿哥缠得不行,四下寻觅终于从镇国公傅勒赫之妻博尔济吉特氏的口中得知一二。
纳兰性德的婚姻不甚美满。
与他情投意合的嫡妻卢氏去世之后,纳兰性德的酒瘾便一日大过一日,继妻劝阻无用之后索性将一门心思都忙于看顾孩子,任由着纳兰性德在渌水亭里养清客文人。
伊人已逝,总不见得再变一个出来吧?
更重要的是胤禛也没在纳兰性德身边发现去世的卢氏啊……
四兄弟头碰头愁眉苦脸的。
当然没想出办法之前也不能坐着不动,胤禛先和常御医商量了大半个时辰,
首先给纳兰性德改善身体开始。
喝了五天的药汤效果显而易见,虽然他的眉头还隐约带着郁色,但是往昔的那种枯瘦苍白,已被健康的光泽所取代。
唯独精神气看着还不行。
纳兰性德安安静静地坐在帐篷里。他眼皮微垂,一动不动就犹如一尊雕像一般,双眼没有聚焦的地方。细细观察还能发现纳兰性德的手指轻轻抽搐着,掌心和脊背上都冒出了冷汗。
这是戒酒之后出现的反应。
胤禛停止和兄弟们的对话,背着手围着纳兰性德踱步:“纳兰侍卫,您现在是不是想喝酒。”
那双空茫茫的眼睛猛然冒出了光芒。
显然酒这个字就是刺激的来源,胤禛撇撇嘴打了个响指,苏培盛从外头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摆着一只通体碧绿,形似酒壶的罐子,还有四只小碗。
不用苏培盛动手。
眼色劲十足的小太监立刻接过他手上的托盘,小心翼翼地将罐子和白瓷碗搁在桌子上。另一名小太监则拿起剪子剪开绳索,掀开盖子,一股带着甜味的清幽酒香慢悠悠地飘散出来。
纳兰性德的鼻尖微微耸动。
他整个人精神一震,一双茫然的眸子里泛起了光芒,顷刻间便落在了罐子上。
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都有些纳闷。
四弟/四哥明明说要帮纳兰侍卫戒酒,怎么才三天功夫倒是还送酒给他喝了?两人皆是满脸疑惑,胤祺忍不住小声问道:“四哥……真让纳兰侍卫喝酒啊?”
“这不是酒,是点心。”
“……明明一股子酒味。”
“这是醪糟,也就是甜酒酿。”胤禛笑着解释。
三阿哥和五阿哥脸上露出一个问号。
胤禛也不解释,只笑着指挥小太监盛出来。
胤祉、胤祺和纳兰性德齐齐走到桌边。
盛入碗里的只有一拳头大的甜酒酿,中间夹杂着清澈的酒液,甜香的酒味围着三人的鼻尖直打转。忍了三天却好像忍了三年那么长久的纳兰性德盯着小碗的甜酒酿,哆嗦着手轻轻端起。
被泡在清澈酒液中的糯米已经变得软软呼呼,纳兰性德拿起小勺子挖了一勺轻轻放入口中。发酵后的米粒质软不腻,只是本因酸甜的口感却似乎有些偏差,甜味大于酸味显得略显沉重。
纳兰性德并不介意。
他一口咽下……紧接着愣在了原地。
纳兰性德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是已经去世的嫡妻卢氏,卢氏曾跟随其父奔波于江浙两广之地,回到京城后也喜食江南等地的美食。她酒量不好却又喜欢喝酒,常常自己在院子里酿造米酒,而这甜酒酿更是当时家中必备的点心之一。就是卢氏的手艺并不好,做出十桶总有大半或是酸了或是太甜了。
明明是酸酸甜甜的口感。
纳兰性德却觉得是酸酸涩涩的,他某种透着悲色一口一口吞着酒酿,让先前还在抱怨的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惊得眼睛大睁,惊疑不定地望着纳兰性德。
“四弟,纳兰侍卫没事吧?”
“这酒酿明明甜甜的。”五阿哥胤祺砸吧着嘴,啊呜一口吞。
还在担忧纳兰侍卫的三阿哥胤祉炸毛了。
他不可置信的怒瞪着五弟,声音都惊得变了调:“胤祺!?你怎么敢喝酒!?”
五阿哥胤祺咕咚咕咚的喝着。
他抹抹嘴,一脸疑问地歪了歪头:“四哥说这是点心鸭。”
胤祉怒目瞪向胤禛:“这分明是米酒!”
胤禛端着自己的甜酒酿喝了两口,然后一脸无辜地看向三哥:“直接酿出来的才是米酒,这加了好多水哪里还算得上米酒,就是蜜糖水。”
三阿哥胤祉:……呵呵!
他刚打算阻止两人喝这甜酒酿,耳边却传来大阿哥胤禔轻声道:“嘘——看看前面!”
胤祉赶紧抬起头。
只见纳兰性德竟是泪洒当场,一口一口吃着这甜酒酿。
“这是啥情况?”
“酒瘾犯了?”
“这玩意哪里算得上酒?甜得牙齿都要掉了!”大阿哥胤禔抿了一口,齁甜齁甜的味道让他眉心紧锁。胤禔疑问的目光转向胤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胤禛声音压到了最轻:“是明珠大人说的。”
纳兰明珠再是对长子表达不满,其实心里头却是把长子当做自己的骄傲。被胤禛和常御医轮番说明纳兰性德目前状态的危险性以后,很快就说了一些他知道的过往。
比如卢氏年幼在广东至江南各地长大,又比如卢氏好喝酒却不会喝酒,只能自制点米酒尝尝味道。胤禛略略解释了几句,得意洋洋地笑道:“原本额娘打算亲手做的,弟弟觉得额娘做的太好吃了所以……”
大阿哥胤禔眼睛睁得溜圆。
三阿哥胤祉也张大了嘴,两人齐齐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白瓷碗,哪里还有刚才嫌弃的模样?他们小小的喝了一口,紧接着胤禔笑着感叹:“口感柔滑细腻,风味绝佳。”
胤祉也附和着点点头。
他细细说道:“甘甜里带着醇香浓厚的酒味,糯米口感如棉花糖般入口即化,当真是上上品的美味。”
五阿哥胤祺:…………
他斜睨着两人,眼底露出一抹鄙夷——刚才还嫌弃甜酒酿不好喝或者不能喝呢!
胤禔和胤祉就纯装作没看到。
胤祺舔了舔勺子上剩下的米粒,捧着白瓷碗放在到桌上:“再来一碗!”
你这小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我是真心喜欢吃的!
三人毫不示弱,互相怒目瞪视,倒是逗乐了胤禛。
胤禛对于自己做的甜酒酿有数。
这味道自然和额娘亦或是御膳房的不能比,可是为何不要皇额娘亦或是御膳房的?卢氏为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出身高门大户,就算其父去世后也未曾受过苛待,更有明珠证言米酒乃是其兴趣所做,并不能登大雅之堂。
简单来说就是不太好喝。
身为豪门贵公子,只怕纳兰侍卫在此后即便吃到也是制作得完美的甜酒酿,胤禛另辟蹊径亲自制作的甜酒酿,希望这略显粗糙的手法能勾起纳兰性德的记忆。
事实证明。
胤禛的想法很正确,兄弟四人望着纳兰性德先是啜泣,随后眼泪不受控制地潸然而下,最后是没有形象的涕泪横流。
与其喝酒消愁,倒不如畅快淋漓地痛哭一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纳兰性德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足足哭了大半个时辰才止住。
他的双眼肿得有核桃般大。
哪里还有平日宛若谪仙的状态,怕是出门都得把一群人给吓到。纳兰性德有些尴尬地看着满屋子的四位阿哥和曹寅,整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他尴尬地想要开口:“奴才失礼,今日——”
说了一半纳兰性德发现他的声音竟然也已是沙哑,扯了扯嘴角,脸红过耳愣是呆立在原地。
大阿哥胤禔眼底滑过一丝笑。
他咳嗽一声:“纳兰侍卫放心,今日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咳咳我们知,我们几个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纳兰性德:……
你觉得奴才会信吗?
转头这件事就被传到康熙跟前了。
谁让康熙是皇帝,再想隐瞒等到汗阿玛问起胤禛几人也只有老老实实交代的份了。
康熙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前有先帝痛失孝献皇后后几欲出家,后有恭亲王常宁为爱奋斗现在还在京城里忙碌着改建事项,现在又来了容若。
他心中感叹万千,沉吟片刻后:“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儿臣打算带纳兰侍卫去散散心~”
“朕看你是自己想出去玩吧?”康熙睨了胤禛一眼,却也没阻止的心思——反正带胤禛几个小的出来不也就是让他们松快送快的嘛?他很快就应了声:“多带点侍卫出去,不要跑远了。”
胤禛干脆响亮的应是。
当然大阿哥胤禔是没得出去玩耍的,不放心的康熙还将纳兰性德和曹寅喊来叮嘱一番。
这倒是让纳兰性德一愣一愣的。
他还以为皇上会痛斥他酗酒亦或是沉迷女色之事,万万没有想到皇上没有提及反倒叮嘱他照顾身体千万不要累着。
千万不要累着?
这几天已经休息彻底,加上痛哭一场后颇为清爽的头脑,纳兰性德自觉身体情况一级棒?面对皇上的关心他虽然心中有着许多疑惑,但还是温和一笑应了下来。
过了两天纳兰性德就知道其中含义了。
有了康熙的承诺,胤禛、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瞬间成了放飞的小鸟。
除去早上给汗阿玛、乌库玛嬷和皇玛嬷以及额娘和诸位母妃请安以后,胤禛几个带着纳兰性德和曹寅投奔向大草原。去池塘边抓鱼、在草丛里抓蚱蜢、跑去山林边粘知了、爬树摘果子……
就如康熙想的一样。
自打管起三名小阿哥,纳兰性德哪里还有精神想劳什子的伤春悲秋,就写首诗词赞叹下大草原景致的时间……都没有!他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看着几个上蹿下跳的小阿哥就觉得头晕眼花——要是自家的崽,他非得拿起棍棒一顿抽。
纳兰明珠心里想着纳兰性德的事情,做事多多少少有些心不在焉。康熙也是好奇,索性带着明珠打算来看看纳兰性德最近的情况。
一行人寻觅而去。
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才来到了一座不大的驻扎地,远远看到纳兰性德的背影以后康熙猛地停住了脚。
他揉了揉眼睛。
康熙用力眨了眨眼睛,迟疑不定地问道:“这是……容若?”
纳兰明珠目瞪口呆。
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奴才……奴才看着像是?”
康熙:……
纳兰明珠:…………
他们双眼放空看向前方。
纳兰性德卷着袖口撸起裤脚蹲在羊圈里……挤羊奶?旁边三个小阿哥还在呐喊助威:“容若加油!!!”
宛若谪仙?
呵呵,乍一看还以为是本地的牧民呢!
纳兰性德中气十足的喊道:“看着看着,要用木质和食指按捏住,从上到下缓缓滑到将乳汁捋出,切记动作要轻巧敏捷,知道了没有?来——接着三阿哥先来。”
他松开手提着自己的奶桶到一边。
纳兰性德挥舞着手指挥着三个小阿哥轮番上前,嗓门响亮就连站在远处的康熙和纳兰明珠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纳兰明珠的脸青红交加。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家儿子,眉宇间皆是震惊茫然和无措。和明珠反应截然不同的是康熙,瞧着儿子们按着顺序排队挤羊奶的模样,之前隐隐有的一个念头又浮上他的心头。
康熙笑眯眯地看向纳兰明珠:“朕觉得容若做得不错,你觉得呢?”
纳兰明珠:……
他捂住心口,违心的回答:“的,的确不错。”
明珠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儿子,那简直就是痛心疾首!别人是建功立业,你倒好成了专职带娃还养羊!就在他偷偷直叹气的时候,耳边却听到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语。
“朕看容若与诸皇子相处得不错。”
康熙乐呵呵的摩挲着下巴:“等回宫以后就让容若到上书房专职为小阿哥们启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