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身为合格的杀手,浅眠已然成了黑子哲也休息时的常态,有些时候更是为了任务连续几天不睡觉。机会稍纵即逝,目标可不会给他休憩余裕,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少年呼吸轻浅,嗅着被褥散发出的淡淡气息,柠檬味洗衣液的芳香纠缠着几日无人打理落下的灰尘,仿佛在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事实,冲淡所剩无几归家的欣喜。
除此以外,被强化过的感官还能感知到很多东西。
邻居家田中太太熬制的咖喱芳香,附近中村家刚上小学的孩子观看假面超人的节目音效,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诸如此类的喧闹声音,都是他曾经习以为常,如今却遥不可及,无法触碰的日常。
黑子哲也翻过身去,背对紧闭的窗帘,将头埋在枕头底下。
不知何时,晚霞余晖染红天际,隐去夺目的光,为即将到来繁星点点的夜幕做准备。少年视线略过枕头的阻挡,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注视着残留有胶带粘贴痕迹的墙面。
那里在不久前还张贴有他最喜爱篮球巨星的海报,如今却空无一物。
有些早已改变的东西,牢牢在他灵魂深处扎根,栖息多年,并不是回到久违的家就能恢复如初的。
合适的墓地已替逝去的家人选好,避不开的后续手续也通过干部的权势抹平,至少接下来的时日,他可以继续独自生活在这栋空旷的房屋内,不必寻找新的监护人。
彻底放空自己后,黑子哲也只感到疲惫,随之而来的是看不见尽头的空虚。
此次的美国之行,并非单纯处理家人后事,他还身负其他任务。
有关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十多年前的过去,除了活下去这一最紧要的问题,成了少年不断探究的主要内容。
得知异能力的存在后,黑子哲也更是将调查重点放在此处。
事实也如同他的猜测那般,这世界上确实存在时间操控类的异能力者,能够将人送往过去,只不过数量极其稀少,像是太宰治的无效化那样万里挑一。
经过冗长的排查后,他锁定了一位平素低调的美国人,长有一张大众脸,看似是底层小混混,在当地黑/帮底层混口饭吃,实际却身负令人胆寒的异能,本质疯子一个。
真论危险程度,曾经把横滨搅得一团糟的涩泽龙彦都得甘拜下风。
也正是他,亲手制造了发生在洛杉矶街头的惨案。
男人的异能过于微妙,充斥满各种不确定性,如同装满摇奖小球的箱子,或是设定无数种随机可能的骰子,每一位被害者都有一次机会,选择自身将要接受怎样的攻击。他将会随机从人身上抽取部分作为代价,或许是一颗眼球,或许是至关重要的心脏,代价消化干净后,返还某样会施加在□□本身的特殊变动。
毫不客气地说,能否存活完全看脸。
在街头持枪扫射的男人正是如此,他被异能夺去了部分大脑,无法控制自身行为,反馈回的能力使他宛如一具不惧病痛的僵尸,哪怕腿被炸到只剩半截,也能在地上匍匐前进,最终落得被子弹打成筛子的下场,死相凄惨。
对比起来,黑子哲也甚至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击穿油箱的特质子弹似乎在那之后刮蹭破他的皮肤,导致男人的异能同样施加在他身上。被抽走的代价是身体湮灭,返还回的变动致使他的意识凝聚,依靠着爆炸产生的巨大能量推送至时间的长河,这才导致黑子哲也在过去醒来,本身存在成为悖论。
好巧不巧的,这人与港口黑手党也有一段渊源。
那还是森鸥外刚上位没多久的事,当时的组织处境算不上好,人力、物力、财力各方面都是问题,寒碜到基层人员配备的武器都无法统一型号。
即便如此,港口黑手党的基业也摆在那里,新首领作风雷厉风行,明摆着不好惹,比起之前发疯的老头子难缠的多。真正敢胆肥到把他们当做肥肉,狠狠咬一口的组织寥寥无几,某个本部在美国走私军火的组织算一位。
哪怕事后察觉不对的港口黑手党成功追回损失,派出去的干部也将这份耻辱百倍奉还,抹了对面几个高层脖子,直接导致该组织毁灭,森鸥外还是察觉到背后的违和感。
有什么人隐藏在幕后,将对面走私军/火的势力当枪使,坐山观虎斗。
也是在多年之后,黑子哲也追查到了那位导致他回到过去的真凶,才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出二者为同一人。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得到首领的准许后,在爆炸真正发生之前,怀揣着愤怒的少年潜伏在阴影中,将这位疯到极致的罪魁祸首捅了个透心凉,后续又鞭尸不少枪,这才勉强发泄完心中的愤恨。
尸体最后被他找了一处建筑工地,浇铸成了水泥柱,处理完一切后,黑子哲也才回到喧嚣吵闹的街头,无力等候着枪声响起。
不知不觉间,暗淡新月悄悄爬上枝头,少年的最后一丝睡意褪去,不自在感如同附骨之蛆,一刻不停啃噬着他的骨髓。
黑子哲也木然从床上起身,静坐在过于寂静的房间中,目光幽深。
他需要做些什么,改变这样不安的现状。
──
“回来得真早,假期感觉如何?”
中年男人摆摆手,挥退门口的守卫,胸前的红围巾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他挑起眉头,酒红色的眼眸深不见底,难以看透他的真实情绪,注视着来到首领室内面无表情的少年。
此时是黑子哲也回到日本后的第二天,理应还在假期时间,处理双亲去世后繁多的问题,不该出现在此。然而他却抛下诸多杂事,赶回港口黑手党总部,想必有十分要紧的话要说。
少年在距离森鸥外三米远处停下脚步,略微欠身以示恭敬,除此以外,懒得做任何浮于表面的恭敬态度。任谁都能听得出,他看似平淡的语调之下隐藏的嫌弃。
“这些无聊的问题还请首领麻烦不要再问,很浪费时间。”
“哈,真有你的风格。”身为首领的男人笑着摇摇头,“明明全程都在使用敬语,言语内容却毫不留情。”
他根本不觉得冒犯,这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犯不着维持那些面子工程礼节。以两人私交,这才是常见的相处模式,如同邻里间闲得无事可以出来下棋唠嗑的老熟人,并非单纯的上下级关系。
所以说,会拜托老熟人从美国带回诸如小洋裙之类的伴手礼,实属正常。
“对了,之前拜托黑子君的事──”
“爱丽丝不喜欢。”少年秒答道。
显然,早在来首领室之前,黑子哲也便将洋裙送给那位待在食堂偷吃甜点的金发小姑娘过眼,对方不但没试,还气哄哄地骂了一通林太郎是笨蛋,丢下吃了一半的草莓蛋糕跑走了。
这部分内容就算他不说,森鸥外心里恐怕也一清二楚,用不着多嘴。
男人肩头倏地垮了下来,头顶极具特色的过长呆毛也在脑门前一晃一晃。仿佛一瞬间,属于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凌厉气质全部泄光,留下干瘪的皮囊,成为饱受风霜的沧桑大叔,尽显颓废之意:“怎么这样……”
那条裙子可是他看中许久的,小爱丽丝不穿太可惜了。
简单寒暄过后,森鸥外索性按下玻璃通电按钮,让昏暗一片的室内接受阳光侵袭。他坐在正对横滨港的座椅上,亲自泡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红茶,示意黑子哲也在另一边落座。
“说吧,特意回来找我有什么事?”男人举起茶杯,“总不会是觉得我这的红茶更好喝吧?”
要是没有要紧的事,以他对黑子哲也的了解,压根不会主动找上级面对面交谈。
正怔怔望着手中茶杯的黑子哲也闻言,身型微顿,轻微的动作致使茶杯中的倒影模糊不清,喃喃道:“有点怀念以前的学校生活。”
“……”
见率先抛出来的不是什么让他感到震惊的大问题,森鸥外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没等他来得及说些什么,眼眸被水蓝色细碎刘海遮掩的少年认真分析起来,就连茶杯也放回身旁矮桌上,口吻郑重。
“港口黑手党内,只有首领是东京大学毕业,除去个别文职人员,高层学历最高的也只有我这个国中生了,整体水平堪忧。”
黑子哲也指了指自己,看不出喜怒的眼眸与森鸥外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来到这里之前,我还在挑选高中要去哪一所学校为好,如今黑子哲也的身份拿回来了,不想轻易放弃。”
翻译过来就是,他想请长假去上学,至少要把高中念完,最短三年,说不定大学也想着安排一下,你看着办。
“这还真是……头疼啊。”
完全理解了潜台词的森鸥外揉揉额角,一副为难表情,语气迟疑地提起某些过往,看似想要尝试着打消对方的念头,“黑子君上次去学校还是先代那时的事吧?”
没记错的话,上一次他去学校结局可不怎么妙。
“不一样,那所学校比较特殊,氛围也跟我知道的普通学校截然不同。”少年反驳道,拒绝拿个例谈话,“就当提高组织平均学历,我想请长假,去念高中感受一下校园生活。”
话音刚落,黑子哲也又补充说:“当然了,任务会按时完成,不会影响工作。”
哪怕再怎么想要从理想的环境中寻回安宁,他也不会忘记自己本职工作为何,自己所做的一切不会影响到港口黑手党的切实利益,是他身为干部必不可少的义务。
“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再不答应就是不近人情了。”
男人苦笑着耸肩,看着像是被彻底说服,在现有的状况下顺势安排任务:“可以的,没问题,正好东京那边的公司出了点小问题,有些隐藏已久的人按捺不住了,派一名干部过去坐镇刚好。”
黑子哲也眨眨眼,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反应,沉默凝视着身旁表情无辜的首领。
森鸥外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
少年先是逃避回答这个问题,后来又觉得没必要,索性实话实说。
“只是觉得首领这么爽快放人,任务肯定有坑。”
这可是他多年以来的经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