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山风嚣张跋扈,她的眼睛被碎发盖住,这一晚,她第一次知道心脏要跳出胸腔不是一种妄谈。
她的心脏要脱离她的掌控,同时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攥着它,一边是疯狂挣脱,一边是全力抑制,这种心悸让她失语。
又一袭风扑涌过来,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放我下来!”她按住小阳春肩膀想蹬脱他。
小阳春不为所动,搂她更紧,闯着风大步向前。
景象在她眼中迅疾倒退,这速度是她自己从没走过的。
她头皮发麻,抱紧小阳春脖子,脑袋往下埋,鼻尖是高壮男性血脉偾张出的热气,她身体的血液也向着四肢和大脑不断冲击。
风逐渐缓和,四车轮压过寂静的小路,山下的路灯仿佛昏昏欲睡。
她被放到高杠自行车旁,头晕目眩,面红耳赤,四肢也酸软无力。但脚一站稳,她立刻就调头往山上跑,可惜没几步就被人抓住。
她踹回去,反而更被对方控制得不能动弹。
她气急败坏:“许向阳要是死在上面呢!”
小阳春抱她一路,气也没怎么喘,他掐着她小臂道:“死不了!”
“他要是出事你要偿命!”
“他死了再说!”
“你神经病!”
突然咔咔一道响,她和小阳春暂停,同时望向下山的路口。
昏暗路口处,许向阳佝偻着背踩在枯树枝上,正慌张警惕地看着他们,他小心翼翼迈着侧步,没一会,他逃命似得只留下一道背影。
人还四肢矫健,她精神登时放松,浑身力气顷刻倾泻。
直到背影也彻底消失,暗夜中的空气才再次涌动。
小阳春默不作声地拉着她走向自行车,她抽出手臂,这次倒没碰上大力阻碍。
她和小阳春对视了一眼,转身走上大路,下一刻就听见自行车缓缓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会,她加快步伐,后面脚步也加快,平静地男声传了过来。
“上车。”
她走得更快。
“你走不回去。”
她脚底像装了风火轮。
“喻见。”
她充耳不闻。
忽然手臂被拽住,“上车。”小阳春看着她说。
她拍走他的手,飞速穿到马路对面,跨过绿化带,沿着黄河岸继续向前。
小阳春把自行车拎过绿化带,几步到她身边,二话不说就压她到车后座。
她反抗:“我不坐!”
“先上车!”
“我说了我不坐!”
她和对方一个推一个压,她火往上蹿,一巴掌刮在小阳春下巴上,小阳春把自行车脚撑别到地上,架起她硬往后座放。
她手脚并用地反击,几个回合后连人带车砸到地上。
小阳春拉她起来,她抠着地赶他,他们头一回打架是初二那年的冬天,当时在黄河边,他们谁也不饶谁,两败俱伤。
时光仿佛又回到那个雾气蒙蒙的冬夜,此刻他们又打在了一起。
只是这回,小阳春没出拳头,光掐着她手臂,她用上脚,小阳春又用双腿将她扣住。
黄河在夜晚也不休息,骇然翻滚着涌向远方,有一种誓不罢休的决绝和势如破竹的强势。
他们斗完几个回合,最后她全面溃败,脸贴着软趴趴的草地,她气喘吁吁。
小阳春压在她背上,双手按着她胳膊,他的呼吸也和她一样急促,滚烫的热气往她耳朵里窜。
耳朵着起火,连眼睛都在发烫,她动了动肩膀想起来,背上的人大概以为她又要打,于是又往下压了一寸。
她发觉自己多了颗心脏,另一个心跳穿透了她的羽绒衣,与她的相会,咕咚咕咚,焦躁又迫切。
她攥着拳头,脸更紧地贴着草坪。
马路上零星的车来人往,谁也没注意连排枣树的另一侧有一对人在无声的交战。
许久,乌云遮挡住月亮,风停了,她的呼吸也平稳了,整个人安静下来。
背上的人缓缓起身,将她扶起,她赶紧擦擦脸,一手的青草味。
她看向小阳春。
小阳春把自行车从地上扶起,推到她旁边,低声说:“回家。”
这一架她毫发无损,却莫名觉得自己失败了,她还是不愿意坐小阳春的自行车,转身向前走。小阳春又来拉她,可这次她却没再像先前那样狠绝。
她还是推搡,但只是小幅度的挣扎,事后她曾回想,这分明就是故作姿态的欲拒还迎,但当时的她全然没意识到。
眼见她依旧不合作,小阳春索性将她架到了前杠上,在她想跳下地的前一秒,他蹬起脚蹬,从草坪往下冲,沿着河岸直行,再从小道骑回马路。
寒风无遮无挡,她扶着车把手望着前方,一路安静地到家,自行车在门口停下。
她手指头缩在袖子里,低头跳下车,小阳春按住她肩膀,拍打着她外套上的泥灰和青草印,拍完说:“好了。”
他又拍了拍自己。
客厅里亮着灯,曲阿姨还没洗漱,她和小阳春一前一后进屋,曲阿姨说:“回来啦,还挺快,小阳去的时候没打扰到你们聚餐吧?”
她摇头:“没,已经结束了。”
“你们先别急着上楼,我烤了饼干和杯子蛋糕,你们帮我尝尝味。”
曲阿姨参加的街道社团近期将组织去儿童福利院,她准备给孩子们带些自制的甜品,最近一直在厨房钻研。
她“哦”了一声,脱下外套,见小阳春也在脱羽绒衣,他拉链上似乎卡了根什么,他捻出来,是一根长头发。
她近一年在留发,不再是初中时的假小子发型,她现在的头发已经及肩,这根长发应该是她的。
她把外套挂衣架上,转身撞上小阳春。他也挂羽绒服,外套一脱,他只穿一件短袖t恤。
她又闻到了一股青草香,那是对方身上的味道。她侧身从另一边钻出来,跑进了厨房。
曲阿姨一边打奶油一边盯着烤箱,见她进来,曲阿姨说:“还没得吃呢,再等等。”
“哦,我看看你怎么做。”她撑着厨房石英台说。
“之前我烤了一盘,可惜烤焦了,没把握好烤箱温度。”
她问:“烤焦的呢?”
“放那边盘子里了,明天喂鸭子。”
“鸭子能吃吗?”她找到盘子,拣起一块焦黑色的饼干。
“鸭子不吃就扔了。”曲阿姨问,“对了,小阳跟你说了吗?”
她拿着饼干问:“说什么?”
“他答应去英国读书了。”曲阿姨道。
她一怔。
“下午的时候他妈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哭了。”曲阿姨把她当亲晚辈看待,家里的事很少避着她,小阳春是男的,有些悄悄话曲阿姨只会跟她讲。
曲阿姨说:“你韩阿姨其实什么都挺好的,就是对小阳过分关心,控制欲太强,她认为好的,就一定要强加给孩子。”
她捻着手里的饼干说:“我妈有时候也这样。”
“你妈算是很民主的了。”曲阿姨把奶油装进裱花袋,边说,“不过说实话,这次我还是赞同他妈妈的分析的,这是一个对小阳有利的选择。其实小阳自己心里也清楚,否则以他的性格,他要真完全不想出国,肯定会反抗到底,他向来强势,谁能逼他?但你看,他从来没有很坚决的说不去吧?”
她缓缓点头:“嗯。”
“他妈妈只是在帮他下定决心,但他自己没意识到,还一个劲的黑脸,讲完电话之后就一声都不响了,我问他要不要给他煮壶去火茶,他整个人燥的,理都不理我。我看他大约是迟到的叛逆期来了。”曲阿姨摇摇头,烤箱叮一声,她戴上手套拉开玻璃门,“他吃饭的时候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还早着呢,刚他说去接你,我想他闷在家里一整天了,出去吹吹风也好。你看他明天要是还黑着一张脸,你就跟他聊聊天,斗斗嘴,他要一直这么压抑,我过年也不想跟他一起过了。”
她笑笑,说着:“哦,知道了。”无意识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干,苦得她皱起眉。
她捧着新鲜出炉的杯子蛋糕回到客厅,电视机开着,小阳春没在看。
他坐在沙发上,攥着根长头发,绕一圈,打上一个结,再绕一圈,又打上一个结。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注视着她,将长发绕着手指。
她把托盘放茶几上:“吃吧。”
小阳春俯身拿起一块,手指上的头发没松开,他咬了一口问:“饼干呢?”
“等一会。”她坐到单人沙发位。
单人沙发位向来是曲阿姨的专属,她和小阳春通常占据长沙发的两头。
小阳春朝旁边空位撇了下头:“坐过来。”
她置若罔闻。
曲阿姨端着饼干走出厨房,说:“这次的饼干肯定好吃,你们试试,好吃的话我明天先给邻居送一点去。”
曲阿姨径直走向老座位,她不自觉地起身相让,看向小阳春,小阳春靠向沙发背,仿佛在给她腾出更宽敞的行走空间。
她坐到小阳春旁边,吃完蛋糕吃饼干,嘬手指头的时候她才想起:“糟了,我自行车没骑回来。”
“怎么没骑回来?”曲阿姨问。
她顿了一下才说:“忘了。”
“这都能忘,那算了,现在太晚了,明天空了再去骑吧,先让小阳带你上下学。”
“万一被偷了呢?”
“哪有那么多小偷,不会的。”
试吃结束,回房的时候她看见小阳春的左手食指泛红,头发已经缠得绷紧,再下去,就要断裂了。
这一晚她失眠,大约是因为想着明天上学,她要早起去取车。
房里太热,她闷在被子里竟然有了汗意,她起床去开窗,几朵雪花亲上她的脸,她仰头望向天空,伸手去接。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晚,还是叫她碰上了,每一个季节都有它独有的景,冬天的雪是属于这个季节的独一无二。
一觉醒来,天还未亮,屋顶已经耀白,她洗漱完,穿上羽绒衣轻手轻脚出门。
打开大门,她看见院落雪地里的脚印,愣了一下,走出院子,一排脚印指向一方。
雪花还在飘着,她站了一会,迈步向前,起先她踩在雪堆上,走着走着,她踩住那道脚印。
脚印比她的宽大许多,步距也大,虽然有些勉强,但她仍能跟上。她戴着帽子和手套,低着头一步步向前,雪花缠在她的手套上,她抬起手,哈了一口气,听见前方的脚步声,她扬起头。
那辆上过漆的独一无二的自行车,此刻出现在了雪地里。
“今天不骑车,坐公车。”小阳春推着自行车走向她。
她露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小阳春也看着她的眼睛,雪花纷纷扬扬,静默一会,他转过她肩膀:“走吧。”
她跟着小阳春返回家。,,网址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