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瑾舟很明白沈苏溪话里的“爸爸”指的并非江盛,而是她的亲生父亲。
对于沈苏溪的家庭,他其实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是由母亲一人带大。
她从未见过他的父亲。
想必沈清也不会告诉她关于她亲生父亲的信息。
既然如此,她又是如何认出她口中的“爸爸的妈妈”?
微凉的阴影里,她的眼睛浸润着水光,像是一层无形屏障,拉开了同他的距离。
让他觉得,他好像永远都走不进她的心底。
“你爱我吗?”沈苏溪的声音涩到不行。
她手指攥住他的衣角不放。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江瑾舟顿了下,对上她的眼睛,“我爱你。”
他不是那种会将情话挂在嘴边的人,但如果她想听,他说再多遍也不觉得过。
他托起她的脸,撩开被眼泪打湿的碎发,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而后将她带倒在沙发上,双臂牢牢锁住她。
他传过来的温度,让她重新获得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我妈不知道,我其实见过我爸,还有他的家人。”她停了半晌,“在照片里。”
“我妈她从来不愿意在我面前提到他,所有关于他的信息、他和我妈的过去,我都是偶然听到的。”
沈苏溪在说每句话之间,都有好几秒的停顿,像是回忆,又像是在挣扎。
“我妈是a大的学生,而他…我的爸爸,是她的老师。在我知道这些事情后,我背着我妈把高考志愿改成了a大中文系。”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他任职的地方。
这些信息足够让她调查出,她向往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轻而易举的事情,偏偏让她心生退意。
她怕他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她一直当他是有苦衷,才会抛下她和妈妈。
可如果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他只是单纯地抵抗不了世俗的压力。
单纯地想要逃避他该承担的责任。
单纯地。
不要她们了。
她不敢想。
一想,便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同时也替沈清不值。
在她进a大后,她从其他授课老师口中得知,她的父亲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辞职。
她才决定找人调查他的下落。
恍惚间,她想起秦宓在镜湖度假村那晚最后对她说的话。
“其实你只是在害怕,怕靠得太近,你在乎的那些人,会离你越来越远。”
“你说的对,我很怕。”
沈苏溪一向爱逞强,就算再疼也会笑着说没关系,所以秦宓压根没料到她会这么爽快地承认,一时愣怔。
然后,她说:“我就是个胆小鬼。”
她就是个胆小鬼。
所以在那时,即便她下定决心要调查他的下落,却也只是点到为止。
在私家侦探给出的资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父亲的脸,还有他的父母。
她名义上的爷爷奶奶。
以及他在国外的地址。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在那之后,沈苏溪便知道她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我是为了他才读的中文系,但我只坚持了一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只有她知道。
她把头转了几度,看向掩映在玻璃窗上的阑珊灯火,眼里的光细碎不明。
“大一快结束那会,有人来学校找我,一个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人。”
她缩了缩脖子,觉得今天的天太冷了。
明明开了暖气。
“她说她是苏锡的妻子。”
“苏锡,’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的锡。”
“苏锡,他是我的爸爸。”
她将脸埋进他的臂弯里,深深嗅了口他的气息,仿佛这样就能攫取到他的力量。
“这是我第一次从陌生人口中知道爸爸的名字。”
苏锡,苏溪。
多么讽刺。
沈清念念不忘的这个人,早就把她给忘了。
江瑾舟一怔。
忽然的沉默氛围给了他足够时间,来整理这庞大的信息量。
她的自白,赵菱的不寻常。
似乎所有的细枝末节都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顺利拼凑成一条完整的线。
“后来呢?”江瑾舟问。
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很多细节她其实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也忘了那个女人后来对她说过的话。
只记得自己说。
“别去找我妈。”
“求你。”
按秦宓的话说,沈苏溪高傲骄横。
她会逃避,但绝不会求饶。
就算她的死穴上被人抵着一把利刃,她也不会因此屈服。
可偏偏那时候,她打碎了自己的脊梁骨,生生将尊严献上,任由对方践踏。
不知道是不是这般低声下气的姿态取悦到了女人。
她笑了很久,红唇似火,非得把人灼伤才肯罢休。
沈苏溪那时所有的恣意骄傲,也的的确确全被她烧成了灰烬。
可抛弃尊严一次,能换取沈清的一时安宁。
沈苏溪觉得值。
“不是这样。”
忽然的声音,让她下意识停住去寻他的脸。
“苏叔叔他没有结过婚。至于你说的那个女人,应该是苏家曾经选中的联姻对象。”
他的眼神很深,像一剂强心针打在她身上。
“你妈妈她,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情。”
沈苏溪沉默近一分钟,忽然笑了下,“那我爸爸呢?”
江瑾舟抿了抿唇,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两人沉默的间隙,沈苏溪想起在铃兰街的生活。
“小时候,我几乎没开口叫过叔叔这两字。张口闭口就是张爸爸,何爸爸……”
“住在铃兰街的人都说,我逮着人就喊爸爸,就是个货真价实恬不知耻的狗崽子。”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我是真想有个爸爸。”
那样,沈清就可以不用再哭了。
而她,也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沈苏溪将自己的意识从回忆里狠命拽出。
紧接着,眼前浮现出那张苍老的面孔。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开始波澜。
其实过去的种种放在现在已经无足轻重。
最多想起时,会觉得一阵慌乱。
就像往心脏里注射了小剂量的麻醉,虽然还能感受到伤口传来的疼痛感,却又不是那样的痛。
用一句话说,这些都是能忍受的。
——如果他们今天没有出现的话。
差点忘了。
还有叶兆和叶雪。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剥夺了她逃避的机会,然后不断推着她往前走。
告诉她,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你必须得去面对了。
即便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我就是个胆小鬼,我永远都当不了自己的英雄。”
她的声音轻而慢,“阿舟,我想我妈了。”
大概是哭累了,沈苏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隐约听见耳边有道声音,轻柔地像春日里的风。
“做不了自己的英雄没关系,你以后的风雨我都会替你挡。”
“你只需要躲在我的身后,娇生惯养地,长大。”
等沈苏溪熟睡后,江瑾舟将她抱到床上,便连夜驱车回到江家。
在他的意料之中,书房的灯还亮着。
赵菱就站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相框。
整个人全然不见白日里的热情,看上去有些倦怠。
隐在昏黄的落地灯光下,又清冷得像是冬日山涧的泉水,被雾气缭绕着,神色显得朦胧不清。
她已经将发髻散了下去,垂落在耳际的头发,打下的阴影恰好将照片上的三个人割裂开。
他走过去,视线微垂。
照片的最左侧,男人高大俊逸,含笑的眉眼堆垒出儒雅随和的气质。
五官看久了,越觉得像一个人。
而他的右侧,赵菱的左侧。
那张脸,酷似年轻时候的沈清。
赵菱慢慢从回忆中抽回意识,看见对面的人时,丝毫不觉得惊讶,坦然地将相框递过去。
江瑾舟接过,耳边随即传来赵菱略显乏力的声音,“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眼熟。直到傍晚在门口碰见苏家的人,又听她说起自己的事,我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哪。”
接下来的一句话,近似呢喃:“沈苏溪,苏锡,沈清……”
赵菱含糊的说辞,结合沈苏溪先前的那席话,早就足够让江瑾舟理顺其中微妙的人物关系。
连他一个旁观者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承受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更何况是身处漩涡中心的沈苏溪。
他瘦长的手指摩挲着边框,沉默许久,将照片还给赵菱。
这种场合之下,总要有人说点什么。
赵菱等着他先开口。
“江家还有您和爸,从小就给了我很多别人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法拥有的东西,所以我这一路走来,才能比他们更加平坦顺畅。”
江瑾舟声线压得有些低,“可是有一天,我还是被突然出现的石子绊住了脚。”
赵菱讷讷看他。
她心里很清楚他说的这块石子是什么。
江瑾舟眼神定了定,“我摔倒了,没能站起。这条路空无一人,我等了足足十年,才看到一丝曙光。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它就消失了。”
她盯着他在阴影下虚化的轮廓,默不作声。
“接着又是一个漫长的七年,这次不同,我等来了一个人,是她将我拉了起来。”
救他的那天,她笑容明媚。
很美。
让他想要永远地将她的笑定格住。
可是最近的她好像经常哭。
或许她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将过往积攒下来的负面情绪全部宣泄出来。
也或许是如秦宓所言,她开始变得患得患失。
但无论如何,都是他没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玫瑰就应该傲然又恣意地盛放着。
“阿舟……”赵菱出声。
他打断她:“她救了我,这次也该轮到我拉她一把了。”
“所以,妈。”
他笑笑,“得辛苦您给我讲一段长点的故事了。”
隔天起来,江瑾舟已经收拾好行李。
沈苏溪疑惑:“要回去了吗?”
原定计划是在虞城待三天。
江瑾舟点头,“送你回北城。”
沈苏溪“啊”了声,却也没问他为什么突然改变行程,“那你妈妈他们知道吗?”
“早上打过电话了。”
她还是觉得就这样不告而别有些不礼貌,便和江瑾舟在去北城前,先去了趟江家。
经过昨天这段插曲后,赵菱似乎缓过来了,见到她时,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将什么东西塞进她口袋。
沈苏溪不明所以,手刚要往口袋摸去。
赵菱拦下她,用口型回给她“开裆裤”三个字。
她随口一说的事,没想到赵菱还真放心上了。
她笑笑,刚要道谢。
却见赵菱忽然抬手,揉着她的头发,“苏溪,替我向你妈妈问声好。”
沉默老半天,沈苏溪才点头应了声。
虞城距离北城不算远,两个小时的路程。
江瑾舟将沈苏溪送到铃兰街口。
“那你呢?”沈苏溪问。
她的精神太过疲乏,以至于休息了一晚上,还没能彻底松弛下来。
一上车便睡了过去。
等到终点,她才想起“她回北城了,那江瑾舟要去哪”这个问题。
江瑾舟打开后备箱,将行李箱递到她手上,“我已经在附近订好了酒店。”
沈苏溪一下子笑出来,“你把地址发我,等我回去收拾好行李,就来找你。”
江瑾舟揉揉她脑袋,“好。”
沈苏溪想起先前被隔壁大婶举报交了男朋友那事,四下张望了足足十秒钟,确定没看见熟人后,才敢垫起脚,飞快地在他唇上碰了下。
江瑾舟弯唇笑了笑,“再亲一会。”
“?”
沈苏溪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抓住她的手臂往前一带,加深了吻。
她还停留在愣怔的阶段,眼睛瞪得很大。
不多时,半边视线穿过他的肩头,直勾勾地盯在马路对面的人身上。
吓得她连忙逃出他的怀抱。
江瑾舟挑了下眉,大概是在问“这才亲了多久就不行了?”
沈苏溪真想把他踢进车里。
她咽了咽口水,看着越走越近的人。
喊了声。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