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宵禁时,霍蓁蓁终于走到了江云镇。
大雪尚未消融,一路上摔倒了不少次,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她拖着狼狈的步伐,在街上寻了一处客栈。
店家看着这么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像是从哪里逃难来的,好心问道:“姑娘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用不用帮你报官?”
霍蓁蓁自小察言观色惯了,大致能分辨出对方是否真心实意,见面前的人目光清正和蔼,便不再紧张,抿着唇摇了摇头,轻声问道:“老板,我想在此居住一晚。”
她衣袖中只有几枚铜板,金银珠宝都在肩上的包裹中,钱财外露定会招来不怀好意之人,霍蓁蓁犹豫一番,摘下了发髻上的簪子,放到柜台上。
店主拿在手中看了看,道:“这玉簪成色很好,你可舍得?”
“嗯。”
“那好,我明儿一早就去当铺,剩下的钱一定给姑娘送过去,小叶子,带这位姑娘寻间上好的客房。”
小镇上的人纯朴,店小二见她满身狼狈,引她上楼的时候还问要不要帮忙请大夫。
霍蓁蓁没听见,心不在焉地问,“小叶哥,这里有租赁马车的地方吗?”
“租赁马车自然有,姑娘这是要去哪?”
“去渝州。”
小叶子想了会儿,把镇上的几处地方全都说与了她听。
霍蓁蓁一一记在心里,颔首道谢。
另一边,陆卓几近抓狂,他从未对姑娘家发过那样大的火。
不说倪艳裳脸色惨白。
连阿蓝也吓得不敢说话,没为她家姑娘辩解一句。
过了半晌,倪艳裳委屈道:“是蓁蓁自己要走的,关我们主仆什么事?脚长在她自己身上,她不想走谁也赶不了啊,你怪我们做什么?”
阿蓝咽了咽口水,圆道:“陆少侠,蓁蓁姑娘心思敏感,她跟我提过两次问剑大会,知道你想去那里,或许是不想耽搁你完成心愿,才用迷药把你迷晕,再支开我们,然后自己走掉的,蓁蓁心善,为的就是让你去问剑大会,确实不怨我们姑娘。”
陆卓知道霍蓁蓁爱想东想西,她不是个愿意跟人添麻烦的。
阿蓝的一番说辞让他信了七分。
倪艳裳继续义正言辞道:“陆兄,我们江湖儿女坦坦荡荡,做不出那等下九流的事,你这般怀疑我们,视霓裳门满门清誉何在?”
他冷声质问:“迷药是怎么回事。”
倪艳裳道:“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了,父亲不放心我们两人闯荡,临走前给了许多防身的药物,阿蓝和蓁蓁关系好,见蓁蓁柔弱可欺,便分给了她一份,这事你先前知道的!”
陆卓确实想起来了,看了眼满脸泪痕的倪艳裳,转过身道:“你们走吧,我去寻她。”
“什么意思?你不去问剑大会了吗?”
“不去。”
少年夺门而出。
倪艳裳看着那冷漠的背影,哭地更甚,“陆兄怎么能丢下我?”
阿蓝安慰道:“姑娘,别哭了,陆少侠终归是个男人,男人嘛,天生爱保护弱小,蓁蓁楚楚可怜,看着就容易被人欺负,尚不说话就能勾得人满心怜惜,陆少侠自然也不例外,心疼她呗,您也应该适时地表现出需要他保护的样子……”
倪艳裳缓过来后道:“我知道了。”
“姑娘,咱们先去问剑大会,之后再去瑜洲寻陆少侠。”
“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老板就差店小二把典当玉簪的钱送了过来。
霍蓁蓁随手装进荷包中,准备下楼去用早膳,小叶子怔在原地,没迈动脚步。
她回头问:“小叶哥,怎么了?”
“哦,没事儿。”
小叶子挠挠头,低头快步走过去。
昨个许是烛光昏暗的缘故,霍姑娘又穿了身沾染泥污的衣裙,整个人灰蒙蒙的,没想到真容竟如此卓绝,这样貌美的人,孤身一人去往徐州,恐怕会招致危险。
且她性情柔和,看着也软绵孱弱,不得招坏人?
不仅店小二,连老板见到她也惊诧了一番,总觉得在哪见过,细想又想不出来。
霍蓁蓁并不知自己的画像已贴遍了全国各地,只是有的地方多些,有的地方少些,小镇消息闭塞,人们不关心这些事。
只想着人家郡主逃婚定要逃往富裕的州府,哪瞧得起一个小小的镇子。
是以过了风头正盛的那几日之后,方圆数十里只剩下长阳郡主的两三张画像孤零零地挂着,大多数人已淡忘了此事。
画像风吹日晒的,上面的墨迹已经晕染开来,模糊一片,隐隐约约能看出几分轮廓。
当霍蓁蓁瞧见时,无错了一小会儿,而后小心翼翼挪到墙根处,撕掉了那张看不真切的画像。
她把纸折叠起来,塞入袖口,又戴上了面纱。
按着小叶子说的地址,来到了车马坊。
坊间的主人见她一个素衣柔弱姑娘,知道捞不着几个钱,态度很是恶劣,没说两句话就要赶人走。
霍蓁蓁把几个门店全都去了一遍,并没有遇见和客栈老板一样和蔼可靠的人。
她虽有钱,但孤身一人,商家不够良心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只能失望地回了客栈。
没想到里面甚是热闹,整个一楼都坐满了人,他们穿着相同样式的衣服,围在饭桌上喝酒吃肉。
嘈杂间,老板朝她招手,“霍姑娘,怎么样,找到合适的马车了吗?”
“还没。”
老板笑道:“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去瑜洲的办法。看见这些喝酒的人了吗?他们都是镖局的,正巧往瑜洲运送货物,捎带上你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霍蓁蓁犹豫地问:“这样方便吗?”
“放心好了,我跟领头的人相熟,我去说,那人定会同意。”
领头的人叫秦萧,一身黑衣,刚正挺拔,见到霍蓁蓁后微微颔首,“姑娘放心,周老板所托之事,秦某定会做到。”
说完,他还把镖局的牌子拿了出来,“这是四海镖局的信誉,姑娘且收着。”
本来纠结不已的霍蓁蓁看到牌子后稳下了心神,她知道这家镖局很出名,秦萧能拿到一等令牌,人品和能力都是经过多件大事检验出来的。
她拿出荷包里的银钱,递给对方,“既然如此,辛苦您了。”
秦萧带上一个柔弱姑娘去瑜洲并不是什么难事,本不想要这钱,怕她心里愧疚,只好收下,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还给她,安抚道:“无妨,霍姑娘唤我秦大哥就好。”
“多谢秦大哥。”
镖局的人在客栈休息了一个时辰,便要准备出行。
霍蓁蓁提着包袱站在客栈门口等候,期间静静地看着一对父子在小摊车前面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
小孩紧紧抱着他父亲的腿,哭闹道:“我就要吃糖人,你不买我就不走。”
“买什么买,牙都掉光了还吃糖人,到时候说话漏风别怨你老子。”
“呜呜呜——”
这一哭惹来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男人怕别人以为他在虐待孩子,骂骂咧咧道:“别哭了,想挑什么赶快挑!”
小孩立马抹干了眼泪,跳到小摊前选着自己心仪的糖人。
霍蓁蓁羡慕地看着父子俩的背影。
“大叔,给她也来个糖人。”秦萧喊道。
她回过神来后,手中已经多了一根签子,“秦大哥,我……”
秦萧笑了笑,“拿着吃吧。”
周围一圈起哄的人,“老大,以前怎么没发现您对人这么好?李姑娘找您的时候也没见这么主动啊!霍姑娘在您这的待遇就不同……”
霍蓁蓁连忙低头去翻钱袋,“我把钱还给你。”
“不用,别听他们瞎说。”
远处的茶摊上,陆卓沉默地看着这一画面,找人找了一整晚,人生顺风顺水十余载,从来没有昨晚那么慌乱过。
此时眼眶腥红,倦容满面,他放下醒神的茶盏,站起身来提步走过去。
霍蓁蓁微一侧目,对上了他的视线,怔了一瞬,随即垂下了头。
陆卓见她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就窝火,他忍着脾气上前,少女却不动声色地偏过了身。
秦萧见霍蓁蓁的异样,忙道:“霍姑娘,外面风大,你先进马车。”
“我……我这就来。”
霍蓁蓁不自在地回应,她还没走出两步,手腕便被人抓住。
陆卓稍一用力,把人带进了怀里。
霍蓁蓁推了推他的胸口,没能推开,小声道:“你干什么,快松开我。”
秦萧见状拔出了剑,怒道:“这位公子,你逾越了,放开她,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陆卓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只玉簪,重新插入她的发髻,淡道:“以后缺钱找我要,别随便当东西。”
说话间,秦萧的剑已经刺了过来。
陆卓两指捏住剑刃,一掌击过去,大概过了两三招,招招强势,毫不费力地把对方制服在地。
“秦大哥,”霍蓁蓁见秦萧摔在地上,忙跑过去扶他,“你还好吗?”
“我没事,别担心。”
这场景像是他在棒打鸳鸯,陆卓觉得刺眼,“够了没有,我没那么多时间看你们在这里卿卿我我。”
霍蓁蓁紧紧捏着衣角,问:“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何时走了?”
“倪姑娘说,你们要去问剑大会,让我自行离开。”
陆卓只道:“你想太多,她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想必倪艳裳在陆卓心中的份量很重,才让他这么相信对方的人品。
霍蓁蓁有些难过,但仍然坚持道:“倪姑娘确实是那样说的,我没骗你。”
陆卓本来就隐忍着情绪,见她百般推脱,语气冷了下来,“你自己想走,别把罪推到她头上。”
霍蓁蓁见他如此维护倪艳裳,酸涩不已。
“两位先不要吵了,秦某竟不知你们以前相识,刚才多有冒犯,得罪了,”秦萧继续道:“但公子,霍姑娘想跟谁走,要让她自己选择,你别强迫她。”
陆卓没好气地问:“跟谁走?”
霍蓁蓁不太喜欢与倪艳裳同行,对方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针对自己,她低头道:“跟秦大哥。”
“真行,”陆卓讥讽道:“离开我还不到两天,你就搭上了别的男人?”
他说话不怎么好听,像是在怪她水性杨花。
霍蓁蓁委屈极了。
秦萧道:“既然如此,霍姑娘我们走吧,这位公子,麻烦你不要再跟随。我虽然技不如你,但若你再生事端,我四海镖局也会把这笔账算清楚。”
陆卓嗤弄道:“你拐跑我的人,该我跟你算账才是。”
说着,他上前两步。
霍蓁蓁知晓他有多厉害,默默往前挡了挡,生怕他伤人。
陆卓一把将她拎到自己这边,威胁道:“如果不想他们受伤,就跟我走。知不知道你的画像已经张贴到了大街小巷,悬赏千金,千金是什么概念?你那个秦大哥能经得住金钱的诱惑?”
霍蓁蓁沉默不语。
“就算他不爱钱财,他们镖局所有人都不爱?总有一个人能把你献给平西王,你好自为之。”
突然人群中出现一道尖锐的叫声,“就是她,她是长阳郡主,大人们赶快把郡主捉住,这可是黄灿灿的金子啊!”
车马坊其中一处门店的老板快步过来,身后跟着几名官差,“哪呢?你确定她就是郡主?”
陆卓闻声抱住她的腰,纵身跃向房檐,在另一条街上朝人扔了一颗银子,抢了那匹黑黝黝的骏马。
霍蓁蓁明显慌乱起来。
“别怕,”他安抚道,“抱紧我。”
官兵在身后追,陆卓并不慌乱,人在怀中,终于有了种久违的心安。
只是两人姿态亲密,身体贴在一起,彼此的气息都感受地分明。
陆卓怀中一团娇软,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欲念,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他虽没喜欢过别人,但通晓事理,该懂的都懂,自然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霍蓁蓁也很是难受,她一般都是坐马车,鲜少乘马,此时寒风灌入衣服,全身发冷,马背上又颠簸,眩晕感十足。
但身后便是少年炽热温暖的身躯,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量。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
陆卓呼吸一滞,气息也颤了颤。
当晚便做了场旖旎的梦,这是他第一次梦见霍蓁蓁,然而却是一场见不得人的春.梦。
两人在帐中缠绵悱恻颠鸾倒凤,她确实好欺负,就连在床上也是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惹得他劣性大发,不断在那玉肌雪肤上添着暧昧的吻痕,引她发出难以自抑的娇喘。
陆卓醒来后,一个人闷闷地坐着回味了许久,连那些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待回过神来,才知自己已经认真地品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转而对上旁边一双纯粹清澈的双眼。
霍蓁蓁好奇地打量着他,仿佛在猜他心中所想。
他便觉不自在,只是仍情不自禁地在少女胸部扫了一眼,只一眼便偏过头,“今天租个马车吧。”
“好。”
马车外,陆卓操控着缰绳,“还惦记着你的秦大哥?”
隔着一道帘子,听见她闷闷的回应,“没有。”
过了一会儿,霍蓁蓁问:“既然外面都贴满了我的画像,我是不是不太适合去瑜洲?”
“适合。”
霍蓁蓁听他这样说便放下心来,就算是偷偷藏着也比被父王抓回去联姻要强。
瑜洲城门口,有重兵把守,见到陆卓驾着马车后,都默契十足地放了通行。
随后转头就把事上报给了陆旌。
陆卓先是去州府办了张户籍,再带她买店铺,买奴仆……一切都安顿好之后,也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霍蓁蓁心思沉重地道:“你要走了吗?”
“嗯。”
陆卓止住心中异样的感受,道:“我在上翎军当差,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我……我开的这间铺子准备卖花茶,你喜欢喝吗?”
陆卓违心道:“喜欢。”
霍蓁蓁不舍地问:“小师父名字叫什么?”
“陆酌,一酌清酒的酌。”
花茶铺开得热闹,陆卓暗中去了几次,一切都井井有条。
他平静地想,总算解脱了,这段缘分,也该止步于此。
然而他还是时不时地过去,从来不进店铺,而是在对面的茶馆二楼坐上半日之久。
直到有天,见秦萧走进铺中,他心弦立马绷紧,疾步跟上。
进去之后才发现,霍蓁蓁早已习惯了秦萧来了似的,忙给他递过去两瓶花茶,“秦大哥,这次跟上次的不一样,你尝尝哪种口味的好喝。”
秦萧笑着应好,“辛苦你了,蓁蓁。”
陆卓在他身后,曲起指骨敲了敲柜台。
霍蓁蓁偏头,瞧见他时眼眸亮了一瞬,欢喜道:“陆……陆酌,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不是,”她羞怯地解释,“自从你上次走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我有些惊讶。”
陆卓瞥了眼秦萧,“你还跟他有来往?”
秦萧解释道:“陆公子放心,我和蓁蓁是朋友,不会把她的身份泄露出去。”
话刚说完,玄影卫的闻越就带着一匹人马闯进了铺中,数十人把霍蓁蓁团团围住,“我等奉摄政王之令,捉拿长阳郡主,还望郡主速速伏法……”
闻越看到陆卓时,顿了一下,止住了口中的话,但仍不手软地派人将霍蓁蓁带走。
陆卓见此场景眉头微皱,却不能违背他哥的命令。
夜里,他屏退看守监牢的人,走向那团在角落里抱着双膝的霍蓁蓁。
霍蓁蓁抬头,眼角的红尚未消退,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轻问:“你怎么进来了?”
“我是上翎军的人,为何不能进来?”
陆卓蹲下,扔给她一件外袍,漠声问:“你的秦大哥救得了你么?”
霍蓁蓁没说话,双肩忍不住地轻颤。
“三天,”陆卓道,“三天之后,我来救你出去。”
“可是救我,你会背叛上翎军,这样不好。”她担忧地说,“其实我在这里也没事,摄政王用我来牵制父王,自然不会加害于我。”
“我怎么做不用你管。”
陆卓控不住自己的心神,狼狈地离开。
明知他哥不会伤害霍蓁蓁,却还是舍不得她在牢中终日惶恐。
一丁点的胆子,吓得狠了又会大病一场。
他在恼,恼自己为何跟中了邪似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
偏生她还不领情。
帮完这次,绝无下次。
陆卓默默想道。
他需得为未来的妻子考虑,减少跟霍蓁蓁的瓜葛。
其实也偶尔幻想过娶了霍蓁蓁是何种模样。
但如此恐怖的念头一经出现,他便极力压制下去,他该找个志同道合的姑娘一同逍遥天涯,而非娶一个娇养的郡主被囚居在一方天地。
这样只会毁掉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口嫌(废)体正直(物)弟弟耳濡目染这么久,连他哥一半都赶不上。没天赋还不努力,很容易讨不着媳妇啊。感谢在2021-05-0720:40:34~2021-05-0914:3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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