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因做了一个梦。
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他坐在一个冰凉的台子上,头顶映着唯一的一束光,手心下的温度很冷,材质像是一种诡异的冰。冰块不会融化,从手指漫进来,整条胳膊都跟着冻得麻木。
四周的黑暗没有边界。他穿着破损的衣服坐在冰台上,觉察到自己的身体热乎乎的——是一种冷到极致的滚热,他的血液明明在缓慢流淌,可每一滴都在隐约地沸腾。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银白的鳞片爬上他的小腿,从脚踝的骨骼线条向上延伸,铺展在白皙的肌肤上,像是某种怪物从他体内醒过来,蚕食、吞吃着他。
阿诺因盯着眼前蔓延的银白蛇鳞,莫名地想到:或许,我也在蚕食着对方,我也在用人类的血液困缚住魔物与恶兽的野性,比起作为祭品融入这具身躯的它们,我的处境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
能够在天使计划中存活过半的人心态都很好。阿诺因望着蛇鳞舒展而开,望着这双本就不够有力量的腿变成熟悉的尾巴,带来熟悉的疼痛。这条银白的尾美丽无比,细密的鳞片整齐排列着,光泽漂亮得如同宝物,它融合着魔物毕生的妖冶野性,也充斥着青涩跟稚嫩……蛇尾抵御着异变的阵痛,尾尖慢慢地缩紧,盘在一起。
阿诺因坐在冰台上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四周的黑暗就像是一个昂贵的饰品盒,把他当成最为值得珍藏的东西囚禁在了盒子里。少年的腰身上散落着细碎的鳞片,向下演变成一条蛇的尾巴,他有着薄薄的分叉舌,时而竖瞳的眼睛,薄薄的、逼近透明的尖尖指甲,还有充盈着毒素的小尖牙。
后背优美的骨骼凹陷处泛着热意和微痒,藏匿在他身体里的羽翼挣扎着想要冒出自己的痕迹。但阿诺因不愿意露出羽翼——异变的身体失去药剂控制,滚烫的超过了他能够承载的温度、也超过了他能忍受的痛苦。
这种异变的、从结构上摧毁着自己的疼痛,让他身上渗出细密而冰冷的汗,让失去控制的体内香气愈发地肆无忌惮……阿诺因的眼眸过于湿润,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红宝石,透着一股习惯忍受的轻微茫然感。
这应该是个噩梦吧,让他面对自己逃避的、不愿意去亲眼看到的一切。但这似乎也能算一个好梦,起码他不必掩藏得那么辛苦,也不必败露得太过离谱。
阿诺因干脆放弃了挣扎,他到这时候还没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境,而人在梦中的选择往往和现实不同。他躺在这片冰冷的台子上,仿佛只有自己所在的地方被笼罩上一束朦胧的光,而四周的黑暗涌动着靠近,贪婪地蔓延上冰台。
他的身躯被冷得麻木,脑海中突然想起这些年已经不再记起的那一幕——一场磅礴大雨之中,肮脏的地面混合着满地腥臭鲜血,被拽着长发拖走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嘶喊和粗鲁男人的哼笑,地上都是拖拽的血痕,被大雨冲刷了很久,洗不干净。
那件纺织厂统一的破旧围裙在地上多拖破了两个洞,她的指头是血红的、在地面上擦出血来。她拼命地喊,阿诺,快跑,不要看,阿诺快跑……这声音比起每一次打入药剂时针头穿透血管的声音更深刻、更长久。
阿诺因对于她的回忆有很多,比如每一次过期牛奶重新加热之后的气味,她沾满油污和伤痕的手,比如在家里接零工时扎破指腹冒出的血珠,她低下头靠近自己,乱糟糟的黑发纠缠在一起,贴在脸颊的温度并不高,眼睛里却在笑,是母亲的气息。
雷电敲击的声音太热烈,伴随着拳打脚踢和男人们的咒骂。他还想起那个雨天地上泥土的味道,散发着腐烂的冲击力……后来,血色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蔓延来,它公平公正地到处流淌。大雨之中,那些拳打脚踢、想从她那里掠夺走什么东西的男人们也都纷纷倒在了地上,一个穿着雪白长袍的男人站在了他身边。
牧师惩罚了那些恶魔一般的男人,他解下最外层的长袍,披在了黑头发的孩子身上。血红的眼睛里映出牧师慈祥的面容,他对阿诺因说:“恶魔死不足惜。”
恶魔死不足惜。
这个人就是现在的欧林.博文主教。他带着这个小孩子一起埋葬了母亲,连同她最贵重的东西——一件从没穿过的墨蓝色裙子,一同葬入了泥土之中。他的手曾经那么有温度,毫不嫌弃阿诺因漆黑的发丝,摸着他的头说道:“跟我去教堂生活吧。”
这句话的语气阿诺因至今还记得,他还记得另一句话。那是在最重要的降临仪式模拟中,099得出了完全超乎所有人意料的、屡战屡败的实验结果,实验员们拿着报告,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走,直到他终于被确认彻底报废,彻底地不能使用。
穿着华贵主教长袍的欧林.博文抬起眼皮,批复了要求099成为宣教物品的文件,当实验员问到,如果娇贵的099死在这过程中怎么办?欧林主教重新低下了头,他仍然慈祥:“恶魔死不足惜。”
恶魔,死不足惜。
阿诺因闭上了眼。
那些陈旧的往事重新被灰尘封了起来,他早就没有了怀抱着仇恨的力气。
就在他逐渐放空的时候,异变的疼痛错觉般的有所减退。周围缓慢靠近来的黑暗像是鼓足了勇气地迈出一步——它们化为粘稠的液体,漆黑的,带着适宜的温度。它们缠绵地、依依不舍地从蛇尾的尾巴尖儿开始笼罩,一点点地覆盖上银白的鳞片。
阿诺因低头盯着黑色液体努力爬上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害怕,也没感觉到怪异,只是有一种莫名的好笑,他心里想的是,你怎么好像要抱我,又好像要吃了我?
那些黑液逐渐扩张,包裹住了他的尾巴,然后一点点地吞没过来。阿诺因像是被它完全地拥抱住了,被它完整地覆盖着、笼罩着,但他却一丁点警戒心都难以产生,直到黑色的液体中间冒出来一个圆圆的触手。
触手整个都是圆圆滚滚的,它嘿咻嘿咻地凑过来,跟阿诺因碰了碰鼻尖儿,然后从顶端睁开一只眼睛,眼珠是灰色的,连眼睛的轮廓也圆圆的。
阿诺因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他愣了一下:“……呃,你好?”
触手很高兴地左右晃晃,然后贴着他的脸颊来回磨蹭,温度渐渐越蹭越高。阿诺因任由它蹭来蹭去,无奈地道:“好啦,你是不是该放我回去了?”
他总觉得周围的黑暗都跟这只小触手有关。
触手不情不愿地继续蹭,那些黑色的液体依依不舍地摩挲着他的尾巴,就像是爱人的手指。
“其实我在这里陪你也没什么,”阿诺因想了想,看着它道,“我没有亲人了,也没有特别远大的志向,过去的人生不能叫做人生,只是永远地在被支配。我没有恋人,也没有……”
他想说自己也没有什么朋友,可话语停在这里,脑海中陡然闪过满口胡言乱语、死性不改的金发少女桃瑞丝、闪过红色卷发高贵冷艳的梅小姐,闪过那个脸上总带着一丝疲惫、但见了他却微笑的徳苏娅修女,还有素未谋面的邓普斯先生与康妮小姐、无形之中握着他的手推开巫术大门、自称本世纪最伟大的巫师莎琳娜小姐……
还有一个背影。
模糊的背影,金发,轮廓几乎跟黑暗的边缘连在一起,他高大而沉默,五官已经根本想不起来了,但阿诺因突然就觉得这很重要,这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他说:“对不起啊,我不能留在这里了。还有人在等我……我发现自己活得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糟,还拥有很多很多东西,让你一个……一个触手留在这里确实很抱歉,但我要回去找他们。”
小触手歪了一下头,它的圆眼睛里传出仿佛很失望的视线。它凑了过来,眼睛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圆润顶端,弯下身躯,用潮湿的触手边边碰了一下阿诺因的唇,随后,更多更浓郁的黑暗淹没过来,就像是一个无法抗拒的漩涡——
他在这种黑暗之中不断地沉没,不断地坠落,直到眼前隐约亮起泛红的微光,像是在乌云之中劈开裂缝,照出淡淡的光芒。
阿诺因茫然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个窄小的小桌子,旁边有窗,明亮的太阳光照在视野里。他睡在温暖踏实的怀抱中,醒来时还有一丝失措。
他抬起头,见到凯奥斯英俊深邃的下半张脸和他金灿灿的发丝,对方这时候真的太像一个疲倦懒惰的大狮子了,永远保持着沉稳和威严,也会被捕捉到偶尔打盹和走神,可靠又可爱。
与此同时,耳畔蒸汽机车运作的噪音迟迟地传入耳畔。阿诺因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在车上了,他嗖地一下坐起来,结果扯动了内伤疼得抽了口冷气,但当他低头检查自己的伤口时,身躯却白皙娇嫩、毫无瑕疵。
只有内部的伤口没有被治愈,表皮上的血痕和淤青全都消除了。阿诺因愣了一下,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居然是——凯不会把我身上都舔了一遍吧?
他又尴尬又不好意思,耳根子微妙地发烫,没敢问,只是说:“……到哪里了?”
“刚出新月郡。”凯奥斯回答。
蒸汽机车上出奇的干净整洁,小桌板上放着一个简陋的花瓶,花瓶里插满略微干枯的雏菊,小雏菊的气味清新又温柔。
阿诺因低下头习惯性地用手捂了下脸,重新组织了一下思绪和语言似的:“这衣服……”
“捡的。”凯奥斯道,“还有这个也是捡的。”
他把一个戒指递到阿诺因眼前。
说实话,阿诺因在这一秒确实燃起某些转瞬即逝的痴心妄想,但他很快收敛了自己,认出这是邓普斯先生的戒指,而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似乎也是一件固化了变形术的巫师袍,伪装成了黑色正装的样子,摸起来的手感像是亚麻和毛麻的混纺。
“你是怎么给我换的。”阿诺因压低声音,“这是它自己变的样子?”
“嗯。”凯奥斯颔首,“它喜欢你。还有一根棍子……在旅行箱里,等下车再给你看。”
那根棍子八成说得就是邓普斯先生的巫杖了。
就算固化了变形术,但这也只是一件巫师袍,阿诺因实在无法相信“它喜欢你”这种鬼话,直到他悄咪咪地捏着一个元素解析落在衣服上,得到了巫师袍的反馈:
邓普斯所制的巫师袍:后衣领上写着巫师语“眷恋无边”四个字,是充满保护欲和防御力的杰作,使用价值非常高。固化的附着巫术为一级巫术自我清洁、二级巫术变形术、三级巫术强制冷静,三级巫术灵之守护,三级巫术漂浮术,三级巫术抗拒,三级巫术闪烁。
“当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我最优秀的作品已经有了另一个主人。而我能力有限,终究无法维持永恒的寂静。来者可以任意拿走我所有,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姑娘,她睡得正熟,不必叫醒她。——邓普斯.l.雅各布。”
这句话是随着固化巫术、伴随着公式之间交杂的巫师语传达出来的。很多制作者都会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忠告和名字,这些隐藏的巫师语会回应其他巫师的鉴定术和元素解析,就像是黑袍子们之间隐秘的乐趣和彩蛋一样。
阿诺因没有先研究这些固化巫术,而是接过了戒指稍微看了一眼,确认这是巫师用品,才将它重新收好,转过头看向窗外飞掠后退的身影:“我昏睡过去这么久吗?我还以为凯奥斯你根本不会跟其他人交流呢,你看,这不是也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吗?”
骑士先生伸出了手,慢慢地笼罩住身畔少年的手背:“我一直能把你照顾得很好。”
凯奥斯这句话说得似乎有点不满。阿诺因惊奇地回眸看他,觉得这样的回应比之前还要更有趣、更鲜活,他整个人都从古巫师塔里的生死一线之中放松了下来,开玩笑地道:“嗯嗯,我说错了,亲爱的凯——你有什么不会的呢,你什么都做得特别好。”
凯奥斯认可地点头,转而问:“有梦到什么吗?”
这个问题太有针对性了,就像是专门为触手……哦不,为祂自己捎句话似的,肩负着千千万万个凯奥斯的期望。如果阿诺因能够看到的时候,就能发现空气中所有看不见的眼睛、见不到的触手和怪异形态的黏液,都满是期待地翘首以盼。
阿诺因道:“这个么……梦到有个圆滚滚的小家伙,还挺可爱的。还梦到了……”
他的话语停了一下。
“……我的母亲。”他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人。”
凯奥斯专注地聆听着。
“她会永远地爱我。”阿诺因望着桌子上濒临干枯的雏菊,低声道,“会永不缺席地爱着我这个懦弱胆怯的笨蛋。”
黑发少年的话语就顿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调整了一下位置,慢慢地靠在了凯奥斯的身边,在气氛逐渐沉默下去时,阿诺因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问:“原来新月郡的蒸汽机车是允许一个盲人带着一个昏迷的人乘车的吗?伊大人真的乖乖地做担保了?……他居然能信守承诺……”
就在阿诺因话音未落时,从一侧的走道边转身坐下了一个人,把一杯冰水放在小桌板上,连插话都带着圣廷式的矜持:“连信守承诺都做不到,那就不是光明与永恒的信徒了。”
阿诺因蓦地抬眼,见到穿着便装的伊坐在对面,清洗过之后又是一幅干干净净、俊美高傲的模样了。牧师大人爱好显著地穿着银灰色的燕尾服,水晶球就放在了皮革制成的手提包里。
“不过我可没有监视你们,我也不去阿尔萨兰。”伊不自然地跟他们撇开关系,“我要去圣城萨利米斯。”
圣城萨利米斯,光明教廷的核心城市,类似于宗教首都一样的存在。
“那你手下的人……”
“我已经写了述职报告,让芬妮修女带着那份报告回圣妮斯大教堂,交给欧林主教。”牧师道,“至于其他的事,我会去圣城裁判所一同忏悔……或许也不是忏悔,是……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阿诺因沉默了片刻:“……你这是叛变了吗?”
“叛变?”伊立即炸毛,愤怒地一拍桌子,差点把小花瓶拍倒,他手忙脚乱地扶正花瓶,气愤地道,“你不许用这么肮脏的词汇形容圣光的信徒!我这是接受新的洗礼……”
在阿诺因怀疑的目光之下,伊的话语默默顿住,逐渐地丧了下去,他低下头,半个脑袋都压在了桌子上,低低地道:“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我只是觉得,阿诺,你不是被魔鬼诱惑堕落的实验品,也不是异端。我有些迷茫,有些不太清楚,需要聆听主的教诲。”
他慢慢地坐直身体,忽然补充道:“本来也没打算马上就去圣城的。但乘务员说今天阳光很好,前几天给每位乘客送的小雏菊这么久都没有完全枯败……圣城的圣罗兰花开得真好,可惜这里的牧师们不能看见,我听到的时候,又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作者有话要说:去你想去的地方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