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徐,来往车辆呼啸而过。
缪文军沉着低稳地说:“此事仅告诉你,休与他言!有省领导托人稍话,希望我让出常务副市长位置……”
白钰更是震惊,脱口道:“这……这还能让啊?您怎会同意?!”
“稍话者转述了两层意思,第一我在正厅岗位锻炼时间不够,大概率接不住省城市长位子;第二让我回地方任正职,那样履历更加完整。”
“哦——”
白钰顿时理解缪文军内心纠结之处,当初寻求省城常务副市长时就存在一个隐忧即副厅级任职时间较短,缺乏通常体制看重的“资历”——
按约定俗成规矩,体制内干部晋升从正科职开始以及副处、正处、副厅、正厅都要有主持工作或主抓经济经历。如白钰,科级阶段抓过经济,主持过部门工作;副处、正处阶段先后在商砀担任常务副***主持工作然后又拨正,履历齐全。
相比之下,缪文军在副厅领导岗位时间短了点,在正厅领导岗位经历又薄了点。
别小看这两个“点”,*副省级时就是难以弥补的软肋!
唯有用时间换取空间,重回地方大熔炉修炼,再度出山之日就是*副省级之时。
而省领导属意的那位接任者肯定各方面都具备晋升条件,常务副市长位子是纯粹意义的过渡。
想通其中关节,白钰问道:“您答应了?会安排到哪个地方,干什么?”
缪文军摇摇头:“事关重大,我怎会轻易表态?况且以这个位子的敏感程度,我必须掂量对方能满足什么条件,会不会挖坑等等,还得一段时间的接触和试探。也可能到最后谈不拢,对我来说也无所谓,只是让你有个思想准备而已。”
这一步太重要太关键了,白钰不敢多问,默默点点头继续前行。
八月下旬,榆达化工厂召开股东大会,推选出第一届董事会、监事会和经营层主要领导;九月上旬,榆达集团召开股东大会,推选出第一届董事会、监事会和经营层主要领导。
固建重工、贾洛化工集团和葛兰特化工集团空降的空降,安置的安置,外聘的外聘,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固建重工入主榆达后,如白钰所料立即展开两方面工作,一是打着增收节支名义压缩办公场所,大力削减研发、培训、教育支出,将位于市区的培训中心、研发中心、教育基地、物流基地等全部清空,遣散到郊区或大山深处。大批干部员工敢怒不敢言,因为改制了,不存在铁饭碗了,不被裁减已是万幸,谁敢挑三捡四?腾出的黄金区域地皮用来干什么,已经不明而喻。
二是依照榆达化工厂模式进一步深化集团下辖经济实体改制进程,实质就是逐步向社会、向市场甩包袱,形成固建重工、国资委在集团比例继续下降,减轻集团整体经营压力,整合并回归主营产业的规模化、集约化和高精尖方向。
别看最后一句说得挺美,那是忽悠人的,关键在于前面实质性做法——持续降低持股比例!
这是因为在白钰坚持下以合同文本形式规定了入股方必须履行的义务,包括有限裁员、资产抵押、资本运作等限制,固建重工暂时施展不开手脚,只能在股权方面打主意。
虽然也预见到了,但白钰无能为力。随着股东大会的召开和董事会及经营层班子的搭建,经贸委工作组已经完成历史使命,接下来的监管工作将由省国资委等权力部门接手,与经贸委基本没有联系。
饶是如此,穆北明总觉得自己是推进并达成榆达集团混改成功落地的头号功臣,每逢筹建会、推进会、股东大会等重要活动必定出现他活跃的身影,上蹿下跳,指点江山,俨然总设计总调度的模样。
“那个就是经贸委的穆北明?”
榆达股份集团揭牌仪式那天岳峙终于注意到他,问旁边的何超。
何超微笑道:“对,他接手管约明同志负责的那摊子,最后一版混改方案也是他经手的。”
何超用“经手”而非“草拟”,显出含蓄的分寸感。
岳峙一听就懂,微微颌首:“哦哦,这位同志很有意思。”
官场语境下的“很有意思”,往往就是“很没意思”,不消说,岳峙对穆北明的印象就是——差评。
相反白钰能推就推,千方百计避免出席这些场合,更避免在省领导们面前抛头露面。
白钰心里透亮,榆达集团混改不单单煮的一锅夹生饭,更有自己悄悄埋的地雷,固建重工难过的日子还在后面!
一旦固建重工发觉混改进程中上了当,势必要向骆嘉斯告状,但那时负责谈判的总经理助理黄鹰不晓得又跑到哪去了,不可能回过头来梳理排查责任人,也就是说固建重工方面不可能提起“白钰”二字。骆嘉斯的满腔怒火唯有瞄准经贸委,瞄准经贸委具体负责人。
因此这会儿蹦得越欢,给省领导们留的印象越深,将来祸患越大。
相比之下榆达化工厂由于葛兰特务实高效的一系列措施,生产经营迅速步入正轨,短短数月两个厂区产能产量已达去年三个厂区同期百分之四十水平,基本做到大多数工人有活干。加拿大先进技术的化工产品投放市场后,半信半疑的终端客户试用后反响还算可以,虽然整体评估尚未出炉,普遍抱乐观态度。
在这个问题上,白钰不得不佩服米果的商业头脑和快半拍的营销策略。
早在两个厂区刚刚投产之际,米果就把销售人员悉数派到各地与中下游企业、经销商和终端客户联系,请他们免费试用加拿大运来的成品,这样与榆达化工厂新生产线全面恢复无缝对接。
免费试用投入多少?总价值约九百万左右。
白钰听了不觉咋舌,米果却说定点投放远比漫无目的做广告便宜多了,稳定原有的客户群体,等产能跟上去后再设法拓展营销。
米果还说外派销售人员前有个简短的培训,要求所接触的客户当中凡以各种方式索取回扣等好处的,一律免谈!因为这样的客户意识着企业管理体系、财务系统松懈,葛兰特绝不跟没有发展前途的客户打交道,也绝不会靠商业贿赂拓展市场。
白钰叹道为何说出国开眼界涨见识呢,以前你悟不出这些道理吧,其实很简单,但长期处于内地这样的略带畸形的市场环境里很容易被同化,继而抗拒道理正确的事情,米果,我觉得要重新认识你。
米果转而笑道好哇好哇,你说过榆达的事务了结之后聚一下的,准备在哪里、以什么方式,随时听你通知!
白钰又退缩了。
不知为何,在初恋情人面前他总是凝聚不起行动的勇气,或许内心深处不忍伤害蓝依,或许级别越高越对自身行为有所控制,或许……
再等等,再等等,等某个恰当的时机。白钰道。
白钰可以拖,榆达化工厂爆炸事故责任追究工作却拖不下去了,京都方面已含蓄地对问责进展迟缓表示不满,沿海省份则抓住此事对逆经济潮流而行的骆嘉斯大加鞭挞,在主流媒体上意有所指地质问“刀为何不敢砍”、“谁在怕在怕谁”等等,弄得骆嘉斯恼怒万分。
作为保守系硕果仅存的中坚人物,在沿海系、黄海系绝对掌控当今经济正策和治国韬略的大气候下,日子其实很不好过。事实上空降通榆以来,骆嘉斯也在努力适应和调整,不再象过去主正九沙省那样一言堂,当然也不可能做得到。
以榆达集团为例,从刚开始的坚决死保到后来主动提出混改,既含有经济利益方面的算计,也是某种意义的妥协。
纵使顽固如骆嘉斯也不得不认识到传统的计划经济模式,固步自封的国企为主导的发展理念显然跟不上时代节拍。骆嘉斯试图修正保守系战略方针,适时应变,让民众接受“正府无形之手”和“有计划地调控管理”思路。
“通知三天后也就是周五下午开会,议题是化工厂爆炸事故责任追究和处理,在家的所有常委全体出席,不准请假!”骆嘉斯沉着脸吩咐道。
申委秘书长王辰为难地啧啧嘴,道:“纪委和正府都没形成完整的材料,是不是……您亲自催一下?”
骆嘉斯没吱声,若有所思盯着对方看了会儿,陡地说:“公子在区里工作?”
这个弯子转得太大了,况且到申委常委级别约定俗成在办公室只谈工作不谈私事!
王辰猝不及防怔了半晌,连连点头道:“不成器的小子,经常被我骂,也没指望他有多大出息,平平安安才是福。”
“平安是福,王辰同志说得很到位,”骆嘉斯稳当当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一是平安,二是健康,其它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王辰已经懂了。
到骆嘉斯这样的位子,每句话每个字说出来都有用意,不会把话挑明了,但比街头巷尾唾沫横飞的吵架更有杀伤力。
“骆书计教诲的是,”王辰手心满满都是汗,“我……我这就跟岳申长、克银同志联系,要求……要求他们周五前报送会议材料。”
骆嘉斯颌首微笑:“王辰同志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