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陌小的时候,就听祖父说过战法。
祖父问道:“一个将军最怕的是什么?”
司徒陌探知的眼神,小小的弱冠之身,“是什么?”
祖父捋着胡子,目光深远,“是哗变。”
“陌儿,切记,带兵的将领,可以正军纪,行军规,用军法,但定要留出一丝喘息的机会给士兵,物极必反,压得越狠,反弹得越高,作为一名将领,不能给士兵反弹的机会,因为没有人可以承受哗变的后果。”
司徒陌终于明白,祖父说得话有多明智。
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而且,更加严重。
在崩溃中的哗变,天地为之变色。
四处都是奔逃的明朝将士,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眼睛赤红,见人就杀,不分敌友。
连空气都变成红色。
喷溅的血液射得到处都是,天地间只剩下三种颜色:黑色、白色和红色。
尸首越叠越高,土木堡方圆百里,全成焦土。
空气里有雷声隆隆,连老天爷也要来凑热闹。
司徒陌杀红了眼,他冲到最前面,在血雨腥风里,很快就将刀刃砍得翻卷。
司徒陌终于看清楚战争的残酷,也先的士兵像野兽一样,他好几次砍在他们的皮肉上,却见他们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他暗自喟叹,“够爷们。”
可是,他们明朝的士兵呢?他向后方望去,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头颅像成熟的西瓜地里的西瓜一样,滚得到处都是,低洼处是潺潺的小溪,仔细去看,那小溪里,流得不是清澈的溪水,而是浓稠的血浆。
战场上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士兵不再保卫将领,他们抱着头鼠窜,狼狈不堪,最甚者为了逃跑方便,甚至丢盔弃甲,连兵器都扔了。
雷声过后,暴雨终于倾盆,雨水顺着司徒陌的脸颊滴下来,是赤色的血和黑色的泥。
他勉力睁着眼睛,去寻故人,于谦让他竭尽全力保护的邝埜,他看见了,在百米开外的地方,被蒙古人一刀削去了脑袋。
那顶着一头白发的脑袋,那忠心耿耿的脑袋,甚至还一路滚到了他的脚边,他终于哭起来,“于兄,对不住了。”
他很快就哭不出来了,因为,他眼睁睁看着,户部尚书王佐被一刀毙命,英国公张辅被乱马踏死,为人豪爽与他肝胆相照的内阁学士曹鼐被乱刀砍死,刑部右侍郎丁铉甚至被蒙古骑兵用刺枪挑起纵马。
还有工部右侍郎主永和。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栗。
通政司左通政龚全安。
太常寺少卿黄养正。
…………
…………
都死了。
甚至无一人全尸。
司徒陌很快就数不过来了。
明朝百年基业,百年人才,朝廷悉心培养,一代朝臣,尽数死于蒙古铁蹄,连一声恨都没有留下。
雨越下越大,旷野里犹如人间炼狱,十八层地府也不过如此。
地下趴着的尸体,很多还没有死透,一声声哀嚎,织成漫天罗刹,将司徒陌密密麻麻地网住。
他挣脱不得,挥刀的速度渐渐慢下去,有骑乘从他身边经过,轻轻巧巧的递出一刀,刺入他的腹部。
他用刀柄将自己撑在地上,很快又有一人过来补刀。
眼里有血漫出来,很快鼻子和嘴角也透出血沫来,他努力睁着眼睛,想看清楚这最后的世界,却在一片血色朦胧中,看见朱祁镇御前侍卫樊忠举着一柄大锤,狠狠地把王振的脑袋砸得粉碎。
“吾为天下诛杀此贼。”
司徒陌笑了,“只恨不能亲手诛杀以解此恨。”
他很快就陷入漆黑,两耳再听不到声音,万籁俱寂,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呼吸渐渐浑浊,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眼前竟又浮现那俏丽面容。
他想伸手去抓,双臂却似有千斤,动弹不得。
他只得轻轻地动了动嘴唇,“婉儿,来生再见。”
第32章
泼天的雨势没有穷尽,下了整整一夜。
血水混着雨水,浸泡着千万具尸体。
天光炸亮的时候,司徒陌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起初以为,自个是到了地府,身边说话的是判官或黑白无常。
可待到视力恢复,触目所及土木堡堆积如山的尸首时,才知道,自己依然还活着。
说话得是宣府总兵杨洪和居庸关指挥使杨俊。
两人与司徒陌皆是旧识。
可司徒陌跟身边千千万万具尸体一样,早已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失去人形。
声音在慢慢远离,二位杨大人指挥着手下士兵正在搬运死尸身上的铠甲和兵器。
明朝炼铁技术早已炉火纯青,但奈何铁矿匮乏。
也先离开之时,已经把能带走的战利品悉数带走,但十几万具铠甲,他拿不了,终是舍弃了绝大部分。
所以才会有两位守将的清扫战场。
司徒陌身上的铠甲也已经被扒走,他知道,此时,他已跟一具死尸并无两样。
身上的伤口早已发炎,喉咙里有漫上来的黏液腥味。
受伤的腹部已经没有知觉,好在没再出血,不然怕是早已魂归西天。
嗓子里似乎在冒烟,他甚至闻到烟熏的味道,他已口不能言,只能发出低不可闻地“嘶嘶”声。
那些人的声音又远了些,就在司徒陌几乎要认命放弃的时候,电光火石间,他想起,那个竹筒里,苏婉柔竟然还放了一个口哨。
欣喜之余,又生惧怕,便是诸葛孔明再世,怕是也没这般神通。
他一只手摸索着去胸前的衣物里找出那个竹筒,又抖着手摸出口哨,放到唇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
“嘟……嘟……嘟……”。
昏沉的雨雾,被一道石破天惊劈开,所有人都停了手上的动作,望了过来。
……………………
司徒陌高烧三日不退,杨洪将他带入宣府城里,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包扎愈合伤口。
司徒陌初初还有些神智,很快便昏睡过去,请来的大夫只是摇头,“看自己命硬不硬了。”
外头诸事纷扰,杨洪安排了一名丫鬟照顾司徒陌,再之后也只得由着老天爷的意思了。
好在司徒陌生在富殷之家,从小细心养育,身子底子极好,熬了三日,竟慢慢醒了过来。
贴身照顾他的丫鬟名唤“香梅”,刚满十六岁,从小就在杨洪府里伺候小姐夫人,为人细心又踏实,司徒陌醒来之后,她一日四五次的喂他米汤,为他换洗伤口,司徒陌便一日比一日有了气色。
二十出头的壮年男子,恢复能力本来就高于常人,流食吃了四五日,杨洪又让人弄了几棵长白山里的成形人参
人参吊命,却也大补,司徒陌一天一碗的参汤喝下去,待得一个月后,他终于能下地走路了。
司徒陌第一件事,便是去跟杨洪辞行,朱祁镇被蒙古军队俘虏了去,北京城事务暂由朱祁钰代理。
也先拿着朱祁镇向明朝的前朝后宫大肆勒索,朱祁镇的钱皇后为了保丈夫平安归来,几乎将后宫所有的财物搜刮一空,送去也先大营。
犹如石入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各种消息纷至沓来。
正统十四年九月六日,最后一条消息传来,一切都尘埃落定。
朱祁钰即位了。
朱祁钰定年号为“景泰”,第二年即为景泰元年。
也是那一天,司徒陌身体康复大半,去向杨洪辞了行,他要回北京城里去了。
杨洪放心不下他的安危,怕他路上遇见匪人,双拳难敌四脚,便给他安排了两名士兵跟随。
又怕他刀伤复发,便让丫鬟“香梅”跟了他回去,以便一路上有人照顾。
第33章
香梅顾着司徒陌的伤势,一路走走停停,七天的路程走了十来天,这才进了北京城的大门。
司徒陌已能自个单独骑马,北京城的气味是他闻了二十三年的气味,熟悉到令他心头发涩。
城门不似从前,只派两队护城兵守护。
竟是从城门上蔓延至城门外,数千重装士兵严阵以待,一路盘查所有进出城百姓。
司徒陌四人风尘仆仆,自然被列为重点稽查对象。
好在城门守卫的领队认识司徒陌,朝他作了个揖,“司徒大人,您随太上皇御驾亲征,怎得如此命大,独个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