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到天明,黎明初升,厢房中燃着熏香,窗户开着一条缝隙,清风徐徐吹来,房内榻上红衣男人侧卧,手肘撑着床,支着脑袋看着门口的位置。
不过一会儿,门口出现了白越君的身影,谢逸翻身下床,踱步走到门口,步伐懒散,走动间苍白的脚在衣袍下若隐若现,和那一身红袍相衬。
“仙尊,你这结界被我破了。”
在白越君来之前,他刚破了结界,跨出门槛,就感觉到了他的到来,于是他像个解了难题的孩子,在床上兴致勃勃的等着白越君。
白越君一夜未眠,如雪般的白发着肩,肩头沾染了露水,眉梢带着水意,白衣纤尘不染,他看着那刚好燃尽的熏香,视线轻轻扫过,又收了回来。
“你逃不出这,不如多费工夫在修为上。”他淡淡道。
“砧板上的鱼尚且知道挣扎,本座被困于此,又怎会什么都不做?”谢逸说,“唉——”
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动了动脖子,走到他茶桌边坐下,他倒了杯茶水,说:“不过仙尊来得倒是巧,跟掐准了时间似的。”
“我便是掐着时间又如何。”白越君走上前,盘腿坐在了他对面,伸手截了谢逸刚倒了的茶水,放在唇边抿了口。
谢逸的手悬在空中一顿,轻笑:“不如何。”
他收回手,又倒了杯茶水,说:“只是会觉得仙尊对我煞是了解啊。”
“谢逸。”白越君突兀的叫了声他的名字,嗓音清越,如莺啼燕语般动听。
谢逸心脏骤然错乱两拍,端着茶杯的手僵了僵,随后他放下了杯子,指腹在杯口摩挲。
外界对他称呼一向都是鬼王、鬼主、九王、妖孽畜生等绰号,知晓他真名但会这么正经叫他的,寥寥无几,突然听到,还有些不习惯。
“我的确对你很了解。”白越君承认了他上一句话,面色冷淡。
谢逸想起,这位仙君是极其厌恶歪门邪道,如此一想,对他做过了解也不算什么怪事。
“那仙尊不怕我在茶里下毒?可别忘了昨日那些被我算计的修士们。”他端着茶杯在手边,上半身前倾,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对面的人。
白越君面色如常,直言道:“你不会。”
因为便是他在茶里下毒也无用,多此一举。
这反应无趣极了,谢逸坐了回去,“你这人当真是没意思。”
白越君动了动薄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一只纸鹤飞进来打断了他们,白越君抬手摊开掌心,纸鹤落在他手中。
“师尊,长阳山下城镇村中又死人了。”纸鹤穿出沈傲的声音,语气沉沉,严肃刻板,像个故作老成的小孩。
如今的沈傲也不过刚十五岁,性子却比同龄人都要稳妥。
纸鹤在白越君手中化成粉末。
这是沈傲和他的传讯方式,沈傲修为还在上升时期,如今纸鹤的灵力只能支撑它飞到这里说上一两句话。
白越君起身。
谢逸放下了茶杯:“仙尊,不如我帮帮你如何?”
说来也奇怪,长阳山这事,也不算棘手,但竟能请动他堂堂一峰之主动身。
白越君侧目,淡色眸子看着没有感情,整个人都冷得像块冰。
谢逸勾唇道:“镇上所事,并非我们所为,你可信?”
白越君没有说话,谢逸拍拍衣袍起身,“仙尊,你莫不是不知晓那镇上的人都曾做出过什么事?”
白越君不需要问,瞬间就已经对他这句话了然,恐怕镇子被阴气笼罩,和镇上人脱不了干系。
一根红绳从白越君袖摆钻出,缠在了谢逸手腕上,“随我去。”
谢逸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的就同意了,他低头看着手上将两人接连在一起的红绳,眨眼间红绳匿了外形,看不见,谢逸手腕上的触感却清晰。
他们没有立马去往长阳镇。
谢逸手腕束着红绳,不能离白越君远了,他逐步跟在他身后,穿过了前院,谢逸看到了一片桃花林。
正值桃花花开之际,桃花树粉嫩的花瓣娇艳欲滴,树下落了不少桃花,空气中飘荡着花香,谢逸走在林中,左右张望,手腕时不时被扯动一下。
穿过桃花林,后面一潭水池缓缓流淌,清澈见底,两只白鹅在水中游玩。
白越君:“二白。”
池中一只白鹅挥展翅膀,从水中飞出,落地化成了白鹤,足有两人高,这是白越君的坐骑仙鹤,张嘴口吐人言。
“尊上。”
白越君抓住谢逸的手臂,上了仙鹤的身:“去长阳山。”
仙鹤看到陌生人,晃了晃,想要把谢逸甩下去,谢逸光脚踩在柔软的白毛上,稳如泰山,“仙尊,你这鹅的毛挺柔软,改天不如扒了给我做毯子可好?放在屋里地上摊着,定然舒服。”
“你才是鹅,你全家都是鹅!”仙鹤怒骂。
谢逸惊奇:“仙尊,你这鹅还骂人呢,不知烤了是何味道,我还没吃过会说话的鹅呢。”
他舔了舔唇。
仙鹤转头啄他,被他一脚踹开,二白发出一声尖叫:“尊上——”
白越君唇边罕见的漫开了一丝笑意:“谢逸,莫要吓他。”
谢逸道:“仙尊,我不说笑的。”
“二白,走吧,莫要耽误时辰。”白越君道。
仙鹤只能委委屈屈的展翅飞起。
谢逸盘腿坐下,盯着仙鹤的脖子,二白只觉脖子凉凉的。
谢逸只觉眼前一黑,白越君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手凉凉的,身上还带着一股熏香味。
银色面具映衬得他白皙的手细腻修长。
“二白会当真的。”白越君说,他指的是方才他在下面说要扒二白的毛,还要吃它的话,这会儿又盯着它脖子,只怕它已经想到自己被烤是什么模样了。
谢逸嗤笑一声:“蠢鹅。”
他屈指弹了下白越君的手腕,弄开他的手,躺在了仙鹤身上。
谁会拒绝毛茸茸呢。
长阳山下最大的富商家中聚集了一堆人,众人议论纷纷,院中摆放着两具尸体,皆为七窍流血而死,身上还有鞭痕和划伤。
“仙师,你要救救我们啊,我们不想死!”
“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吧——”
另一边清风派和星云阁两派的弟子聚在一起。
“那作恶的鬼修明明已经被尊上抓起来了,怎会——”
“或许并非鬼修所为,你们且看他们的死状,亦有可能是恶鬼寻仇。”
鬼修有御鬼之能,但有一个前提,召来的恶鬼必须在他修为之下,否则很有可能御不了鬼反被鬼御,恶鬼是没有神智可言的,他们只有怨气。
“昨夜我见着了,可……我没看清。”
“近日师门远赴南下参加仙门大会去了,偏生是这个档口出事,该如何是好。”
有人惊呼。
“尊上来了!”
“太好了,尊上来了!”
所有人纷纷看向仙鹤所来的方向,仿佛都找到了主心骨。
仙鹤落地,从它身上跃下一抹红色身影,场面寂静无声,接着一道白色身影紧随其后,白越君抬手将仙鹤收了,二白只来得及瞪谢逸一眼。
“你这鹅挺有脾气。”谢逸笑盈盈道。
白越君瞥了他一眼,上前将他遮到身后,“沈傲。”
“弟子在。”沈傲从人群走出。
白越君看了地上那两具尸体一眼,道:“去将村民安置妥当。”
“是。”沈傲目光落在白越君身后那红色袖摆,一顿,没有多问,垂眸退了下去。
白越君对那些弟子简单询问过后,和谢逸进了地上那两具尸体所住的屋子,那些弟子昨夜未曾离开,他们有人和杀死二人的罪魁祸首碰过面,有人说是年轻女鬼,有人说是身怀六甲的女鬼,说辞并不统一。
谢逸坐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弟子,对那些偷看他的修士们露出一个笑,那些人纷纷警惕后撤,谢逸喉间微震。
谢逸逗着外面一群小崽子,感觉到一道视线投来,他偏过头,对上白越君的视线,倚靠着窗户问:“小仙尊,可看出些什么了?”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白越君走到他面前,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弟子。
“我想知道,自然能知道。”谢逸道,他出关后会来这,无非是受阴气所吸引,鬼修都爱待在阴气重的地方,就如修士们喜欢待在灵力充沛的地方。
白越君道:“你且说说。”
谢逸:“我为何要说与你听?”
白越君想了想,从乾坤袋中拿出一物,扔到谢逸怀中。
“干果?”谢逸从里面拿出一个红彤彤干巴巴的东西,扔嘴里嚼了嚼,酥脆微甜,挺好吃的。
白越君道:“灵果干。”
灵果也有高低阶之分,能让白越君拿出手的,都是极品,外人一颗难求,到他这被制成了干果当零嘴。
谢逸喜欢吃这个,他收下了。
“我便告诉你。”谢逸坐在窗台晃着腿,“我也不知道。”
白越君:“……”
他甩袖转身,谢逸跳下窗台,“仙尊,我说不知道内情,但是我听说过一些传言。”
“听闻这儿曾有数名婴儿失踪,年轻女人、妇人也接连失踪,难道你不曾发现,那些百姓里,大多都是男人和老妪吗?”谢逸说,“你可知她们为何会失踪?”
谢逸见白越君当真思索了起来,他敛神从袋中拿出一枚灵果干扔进嘴里。
还真是……他说什么都信啊。
入夜,白日正常的城镇笼罩上了浓郁的黑雾,走进黑雾中,比外面都冷了好几个度。
房内谢逸卧在榻上,倒了杯酒喝,不远处的白越君打坐着,房中正中央有一个招鬼的阵法,不一会儿,阵法有了动静,谢逸躺着的姿势未变,杯沿贴着嘴唇,漫不经心的看着那处。
白越君睁开了眼睛。
阴风吹过,窗户“砰”的一声合上,下一刻婴儿啼哭声响彻房内,阵法的正中间,一团黑雾包裹着婴儿,只露出一个脑袋。
白越君看向谢逸。
“如何问他?”
谢逸:“……啊,招错了,这个没法问,下一个——”
谢逸袖摆一挥,婴儿啼哭声渐远,随后消失不见。
白越君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鬼魂中竟是会有那么点大的婴儿,他抿着唇角。
一阵比方才更为凶猛的阴风吹来,门外守候的弟子纷纷抬头,门窗摇晃,过了好半响才停下,几声巨响,门窗紧紧合死。
房内阵法中心,长发披散一身红衣的女人站在那。
“君……有何求?”
谢逸坐了起来:“为你而来,你有何求?”
“报……仇。”女鬼声音宛若裹着沙砾。
这是她死亡的执念,怨念支撑着她没有进入轮回。
谢逸朝白越君挑了挑下巴,眼神中带着“都说了这里和我无关”的意思,招怨灵不可提及她生死之事,因此报仇的缘由无法直问。
白越君:“如今是什么何年何月,什么时辰?”
女鬼答了,答的是她死时的时间,距离如今已过了三月,恰好是镇民说的怪事发生的时候。
阴风扫过,阵法内的女鬼消失了。
“若想知晓事情经过,还得问那些活着的人了。”谢逸说,嘴边含着笑,“总有人想活命的。”
白越君打开了门,门外等候的弟子涌上前,看到里面喝着酒的谢逸,又往后退了退,白越君站在门口,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让他们去问问镇上的人。
众人散去后,白越君仰头,黑雾就像是一个笼子,连天空都无法窥见,他关上门,身后突然附上一具冰凉的身躯,谢逸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移到了他身后。
“小仙尊,便歇一歇,睡上一觉吧。”谢逸的手往白越君后颈砍去,白越君往后一退,抵着了他胸膛,他抬手挡住谢逸的攻势。
“反应真快。”谢逸挑着嘴角。
白越君在往后踏了两步之后,心中暗道不好,他一直看着谢逸,但是竟是不知何时谢逸在这角落中设了个结界,方才他那攻击是假,诱他进结界才是真。
“再见了,小仙尊,下次一定要再和你痛痛快快打一场,我会赢的哦!”谢逸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上的红绳越缠越紧,似在挽留。
本命法器和主人意识想通,它所做的,皆是主人想要它做的。
谢逸扬起手:“本座不想毁了你的法器,你是自己解开,还是要本座亲自动手?”
白越君垂眸,袖摆下的手收紧,握成了拳,他往前踏了一步,这结界和他昨日困着谢逸的结界相似,细节上却又不同——谢逸不止复制了他的结界,还做了改良,那么破解之法自也是不相同的。
他没有动,红绳却还是紧紧缠绕,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
“注定抓不住的东西,何必强求呢。”谢逸侧头,拨弄肩头墨发,他扯断一根发丝,从空中缓缓坠落。
发丝碰到他的袖摆,如削豆腐般,袖摆霎时间缺了一个口子,发丝轻飘飘的掉在了红绳上,却燃烧殆尽。
谢逸叹息一声:“不愧是仙尊的法器……罢了,麻烦些便麻烦些吧。”
“仙尊。”谢逸露出笑容,声音懒懒散散中透着魅惑之意。
他修炼魂体至今,最是擅长勾出藏在人内心深处的欲望、恐惧等强烈情绪,像白越君这种表面不动声色,内里情绪藏的深,最是容易找弱点,唯一难的只是让他放下戒备。
但一切和谢逸想的有些差异。
白越君抬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白越君眼角似是微红,两人视线相触,白越君恍了神,又很快清醒——他对他的心防很低。
相遇以来白越君的一切表现,让谢逸意识到,恐怕他们以前真的见过,只是他没印象了,他眸子微动,抬手摘了面具。
他侧过那没有纹路的半张脸,朗声唤道:“白越君。”
白越君眼前仿佛出现了年少时鲜衣怒马的少年,坐在桃花树上,叫着他的名字。
红绳逐渐松了。
谢逸握住红绳,放在殷红的唇边一吻,缠绵谴倦:“再会,小仙君。”
“下次再见面,我定赢你,赌注……就用你自己抵吧。”
一声轻笑消散于房中。
他翻窗出去,脚刚落地,许葵就在他面前出现了,他单膝跪地:“九王,你吩咐的事,属下都办妥了。”
谢逸在离去前,就吩咐了许葵查清这里的事,当他再回来这里,许葵就一直在暗中跟着,他不敢跟得太近,也是天黑之后看到那招鬼术,才过来了。
许葵把这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一切来源于人的贪欲,这里最大的富商一年前救过一个道士,道士不是什么好道士,他蛊惑人心,道可以练出长生不老的丹药,起初富商不信,直到他用丹药救活了一个将死之人,又接连发生了几件离奇的事。
此后镇里的人便疯魔了般,听闻可以长生不老,便都想要那丹药,可那丹药的炼制极其毁灭人性。
他要婴儿孩童的心田。
道士是一寸寸吞噬了人心,利用了人心的弱点,镇上第一个女人反抗时,死在了大街上,被马车碾压而过,无人救援,再之后的某天,道士突然疯了,直至四个月前,在房中被开膛破肚而死,镇上的人慌了,却不敢说。
他们走投无路,找上修仙道者,仍是没有说出实话。
恶鬼不会让他们逃出镇子,他们要把这些人全部困在这里,他们怕告诉了修士实话,修士们就不救他们了。
原著中并未提及这段,只写了沈傲是如何率领众人斩杀作恶鬼魂的英勇事迹。
“愚蠢。”谢逸语意不明道,哪有什么丹药,都是被利益熏了心,自己蒙了自己的眼。
他将落在肩头的衣襟扯了扯,“等里头的仙尊从结界里出来,找个机灵点的小鬼把他们引到‘炼丹’那去吧,到时候救还是不救……就看他了。”
他唇边勾起玩味的笑。
许葵听谢逸的意思不打算在这待了,他问:“九王,你呢?”
谢逸瞥了他一眼:“你不必管。”
许葵低头:“是属下多嘴。”
谢逸抬脚从他身侧走过,红色长袍扫过许葵脸颊,“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本座不会管你。”
许葵瞳孔微缩,“九王——”
“本座闭关一段时间。”谢逸道:“等本座闭关出来,自会与你联络。”
他如今能吸收灵气了,想要研究研究。
许葵这才松了口气:“是,属下恭候九王归来。”
眨眼间,谢逸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三个时辰后,谢逸已离那处走了很远,他行走在山间,天边蒙蒙亮,山间枝叶带了露水,谢逸衣摆被树枝勾住,他停下了脚步,踩进边上的溪涧,卷袖摆时摸到袖中的灵果干。
谢逸拿了出来。
仙尊出手大方,灵果干还剩半袋,他倒出两颗,塞嘴里吃着,心头莫名有些焦躁,他眉头紧皱,踩上枯枝叶,想要打坐一小会。
然而他发现,他又无法吸收灵气了,周围明明灵气充沛,可他分毫无法利用,他试了两次,便不再试了。
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另一个人身上。
途径此处的一只妖兽在草丛中暗中观察,谢逸眼睛动了动,抬起下巴,眼角余光看向那处,轻轻勾了勾嘴角。
不想走了,弄只坐骑骑回去吧。
他起身,一颗红彤彤的果干掉在草地,谢逸身影渐远,暗处垂涎的妖兽钻出来,鼻子在地上的果子嗅了嗅,接着他背上坐着了一人,妖兽受惊得蹬着腿,被按趴在了地上。
“丑东西,带我去个地方,再给你两颗如何?”
他面前的男人笑得像个坏东西。
妖兽受了贿赂,把谢逸送了回去,只是到城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进这看起来就很危险的地方,谢逸没有强迫,放它走了。
他唤来许葵,许葵还没离开,准备看完后续汇报给谢逸,不曾想他这么快又回来了,谢逸问他里面是何情况,他如实回答。
“富商家中地下有一通道,炼丹地方实则是一方血池,血池中皆是骸骨,那道士的魂魄就被困于其中,日日受那血池融化之苦,那些正道修士见着,都很气愤,扬言不会帮那些残渣余孽。”
谢逸:“哦?那仙尊如何说?”
许葵道:“仙尊还未作答,属下便收到传讯。”
谢逸听完,抬脚踏进城内,转瞬间被黑雾吞噬。
城内鬼魂纵横,已经快要到黎明,黑雾却还没有散去,今日城中似有些不寻常,城镇上最为气派的一栋宅院中阴气最是重。
谢逸恰好赶上了看戏最好时刻。
他坐在黑瓦屋顶,长袍松散,墨发披散肩头,被风吹起,四方宅院中,穿着道袍的弟子们摆阵,阴风四起,怨魂穿梭其中,各种尖锐的声音响起。
有婴儿啼哭,也有女人痛苦的尖叫。
屋檐下白越君一袭白衣,似有所感的朝屋顶看去,他瞳孔紧缩,竟是泄出了两分恐惧,被谢逸清清楚楚收入眼底。
他心底深处对他藏着的……是恐惧吗?
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哇——精彩啊,各位道友。”
突兀插入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落入了在场人的每个人耳中。
结界已成,白越君站在阵眼,无法离身,他抬着头,看着谢逸的方向。
“鬼修!你还敢回来!”
谢逸侧眼瞥了眼说话那人:“本座为何不敢?”
“此事分明是他们自作自受,你们却要把这屎盆子往本座身上扣,本座——当然是要回来好好看戏。”谢逸托着下巴,看着白越君,意兴盎然一笑,放浪不羁,说的话将每个修士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
此事的确是他们怪错,可是他们并不觉得他就是好人。
“那又如何!你们这些歪门邪道,本就该死!”
“嘘——”谢逸食指抵在唇边,“让本座听到这些话,本座会生气的。”
那人叫了一声,身边黑雾如有实体,粘在了他身上,甩都甩不掉。
“我们是邪门歪道,那你们护着的,又是什么?畜生吗?哈哈哈……”谢逸仰头笑着。
没人开口接话。
谢逸感觉脚踝处痒痒的,他低头一看,见着不知何时,一根红绳缠绕在他脚踝之上,还在他脚踝处蹭了蹭,谢逸往白越君看去。
“仙尊,你这般趁人之危,岂是君子所为。”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傲拦在白越君面前,有人说他师尊,他就像是被咬了尾巴的狗崽子,凶巴巴的面向那人。
谢逸:“蠢货。”
“你!”
“沈傲,带领众人超度怨灵,莫要被情绪左右。”白越君声音似无情绪起伏,细听才能听出其中的颤抖。
沈傲抿了抿嘴,“是。”
谢逸坐在屋顶,拽了拽脚下那绳子,绳子却亲昵的蹭了蹭他的手,在他手上缠绕了一圈,他把绳子从手上摘下,红绳立马缠绕着他的脚腕,谢逸看向下面谪仙般的仙尊,一时无言。
有件事他是猜对了,他能吸收灵气,果然和白越君有关。
弟子们排排坐,摆出阵法超度阵内怨灵,便是谢逸在这,他们也没有迟疑的闭上了眼睛,投入到了施咒中——他们非常的信任白越君。
谢逸从屋檐下无声落下,走到白越君身旁,施了个隔音咒,白越君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直到他到他身前,也没有拔剑的意思。
“仙尊。”谢逸抬手轻抚他的脸,白越君侧头避开,谢逸指尖用力,在他下巴留下了红痕,“你是拿捏了我不敢对你怎样?”
白越君平淡道:“谢逸,你难道没有感觉到身体不对吗?”
谢逸一顿:“你知道?”
白越君:“我知道。”
谢逸:“那你且说说看,我身体有哪儿不对劲?”
白越君:“……”
谢逸笑了两声:“仙尊,你想用话术套我,还不够。”
白越君道:“那你为何回来?”
“你山上的桃花树好看,我想再看看罢了。”谢逸随口道。
不想白越君却愣了一下,垂下了眼帘,敛了眸中神情,浑身散发着做错事般的气息。
谢逸问他:“我和你见过?”
白越君不答。
谢逸又换了个话题,他指尖勾起白越君的白发,“你这头发,天生的?”
白越君:“不是。”
“哦?”谢逸来了兴致,“莫不是修炼太勤奋,以至于少年白头?”
白越君抓住了他的手腕。
风从他们之间吹过,谢逸指尖勾着的那缕头发被吹落,挂在了白越君肩头,两人四目相对,白越君浅色瞳孔似有说不尽的话,那般清淡的眸子,却给人一种深沉的感觉。
白越君视线忽的往下一落,看到了谢逸脖子上挂着的红绳,苍白的肤色下,红绳存在感强烈,白越君怔了怔,松开谢逸的手腕,伸出手去。
谢逸反应很大的拍开了他的手:“别碰!”
“啪”的一声响,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静了片刻,谢逸往后撤了一步,道:“怎么?仙尊对我的玉佩感兴趣?”
白越君看了谢逸一眼,移开了视线,看向阵法内的怨灵:“多谢你的指引。”
谢逸也不客气:“如何谢我?”
白越君:“你想如何?”
“该你想啊,仙尊。”谢逸扯了扯衣襟,遮住了锁骨上的红绳,他垂眸就看到了白越君红了的手背,心想方才也没用力那么大。
他道了声“娇气”。
白越君也低头看了看手背,然后将手用衣袖遮盖住了,他道:“我那还有灵果干,送你如何?”
谢逸问:“你居住的山中可有酒?”
白越君:“有。”
谢逸说:“那便请我上山喝酒吧。”
白越君道:“好。”
谢逸看向那些被超度中的怨灵,道:“就这般放过镇上人,未免太便宜他们。”
“剩下的这些人,皆是旁观者。”白越君说,“因果轮回罢了。”
他们如今结了果,便该走了。
天边亮了,唯有城镇还是黑的,谢逸在这待久了就觉得无趣,便上镇上街道走动去了,脚踝上那根红绳始终未曾松开。
三天过去,一场浩大的渡灵才结束。
是夜,星云阁的九重山上,桃花落了满地,谢逸依言跟着白越君来到了这山上,他提着酒壶,从林间穿过,衣衫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散落的墨发盖住了肩头。
今夜约了和白越君喝酒,几壶酒都被喝完了,白越君又拿酒去了。
忽而,左边一阵锐利的剑意袭来,谢逸侧身避过,风带过桃花,掉落些许花瓣,他站稳脚跟,抬手拿下肩头花瓣,放在唇边,舌尖卷入,他舔了舔唇。
“偷袭当真有正道风范。”
暗处沈傲一身黑衣走出,“你为何在此!?想要对我师尊作甚?”
“嗤。”谢逸笑了声,“你师尊都奈何不了本座,就凭你,也敢在本座面前叫嚣。”
他人没动,指尖勾着桃花瓣,弹指挥去,沈傲侧头,脸上一疼,多了道血痕。
“你师尊给本座的,本座就还你了。”
沈傲低头,手背擦了擦脸,咬牙狠狠嗤了声。
他还是……不够强。
竟连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都没看清。
“沈傲。”白越君从谢逸身后走出,他皱着眉,看着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你怎么在这?”
沈傲立马恭敬弯腰行礼:“弟子见这阴气冲天,便前来查看。”
白越君道:“你回去吧。”
沈傲知晓白越君不喜别人踏足这处,看了眼谢逸,还是选择听从了师尊的话,退了下去。
“你这是养了只狗崽子呢。”谢逸倚靠着桃花树,道,“还挺护主。”
“他只是个孩子,你莫要欺他。”白越君声音冷淡,却透着关心。
孩子?日后上了你的孩子吗?
谢逸觉得白越君某些时候还真是天真得可爱,“凡界十五六,已可娶妻,你说他是个孩子?”
谢逸勾着笑,走近白越君,勾着他的下巴,深邃的眸子亮着光,“仙尊如此心地良善,小心别被狗崽子反咬一口才好。”
二人间距离极近,白越君不自觉放轻了呼吸,谢逸捏了下他的耳垂,看着那处漫上红潮,笑着松了手,“仙尊天人之姿,连我都忍不住觊觎呢。”
他说罢,从他身侧走过,白越君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面具摘下给我看看。”
谢逸侧头:“为何?”
白越君道:“且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东西。”
“你有解法?”谢逸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东西,但他嫌碍眼。
白越君说:“可试上一试。”
“罢了。”谢逸抽出手,“我不爱欠人人情,特别是你们正道人士。”
他提着酒壶走了,在他身后,白越君定定站了许久,伸手接住了一片桃花。
夜逐渐深沉,厢房中躺在床上的谢逸看着桌上的一炷香,等它燃烧殆尽,翻身从床上起身,脚步轻缓的走过房内,悄声无息的去了外面。
他随白越君来这,可不是真的为了什么喝酒吃果干——虽也占有那么点成分,但只有一点点。
他去了白越君的房间,在门口停留半响,确保听到里面人的绵长呼吸,才推门进去,他在白越君酒中下了点助眠的东西,他这会应是睡得很沉……沉个屁。
谢逸感觉到左边带过一阵风,顺势握住了那砍过来的手,拉着他的手腕,两人在地上摔做一团,滚了一圈。
“谢逸?”白越君趴在他身上,手腕卸了力,嘴中带着淡淡的酒味。
谢逸偏过头,在暗淡的光线下看到了一边桌上的酒,先前那绵长的呼吸都是装出来的。
他头转回来,唇上碰过柔软的触感,谢逸一怔,白越君似是有些醉了,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谢逸便觉唇上又是一痒。
接着白越君支起了上半身,白色长发垂落在谢逸颈间,痒痒的,他身上传来清冷的淡香,白越君抬手,摘了谢逸的银色面具。
谢逸没有阻止。
醉了……醉了好啊。
谢逸唇边勾起诡异的弧度,妖冶惑人:“仙尊,你看着我的眼睛。”
白越君受他蛊惑,望进了他眸中,接着额头贴上了谢逸的额头。
谢逸修长的五指插入他银白的发丝,低沉的声音诱惑道:“仙尊,让我看看,你想要什么?”
他闭上眼睛。
脑海里划过诸多画面,而后,他看到了下雨的山洞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纠缠,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夹带着低低的声音,旋即白色的身影似是感觉到了外来者的窥视,敛眸眼角向旁边看来。
微红的眼尾饱含水雾,似是被欺负得狠了。
谢逸陡然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呆萌小怪兽5瓶;一杯浊茶、风戋戋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