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罗强也没逍遥,因为这个被禁闭了一天。
禁闭他不怕,但是邵三爷和几个管教围着,给他上了仨小时的课,思想道德行为规范监规操守,轮番念咒似的,念得罗强脑仁儿疼,最后老实了,说“你们甭念了,我下回不那样儿了,老子困了,我要回屋睡觉”。
邵钧:“还有,罚你半个月不许用牙刷。”
罗强:“……那我咋刷牙?”
邵钧:“牙膏可以用,怎么刷是你自己的事儿,你也可以不刷牙。”
罗强虎着脸,不说话了。
后来的半个月,罗强每天早上拿着一管牙膏,在众人围观之下,用手指头蘸牙膏,洗牙……
这又是邵三爷的杀手锏,治理队伍从来不用盐水皮鞭那一套,专门在这些细小的地方膈应你,一准儿让你下回长记性!
那天看热闹的人里,就只有胡岩一个人睁大眼睛盯着罗强的背影盯了很久,自言自语道:“他不是强奸犯,王豹才像强奸犯。”
刺猬不屑地说:“是不是你知道啊?管教们都说是,法院判了的,那一定是!”
胡岩说:“法院就不能判错案?”
顺子说:“这种案子,我只见过有背景有钱有势的人被法院轻判的,还没见过谁被重判!这种人都他妈该杀!”
胡岩特认真地说:“我看着就不像。以前进来的那俩,跟这个周建明,一样吗?犯花案子的人,就不是这么个脾气性格的人。”
“搞小孩儿的,其实都不算男人,那玩意儿不行,才拿小孩下手,都是阳痿,心理变态!……”
胡岩小声咕哝着,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
胡岩虽然有时候比较贱,但是这人确实心思细致,敏感,会看人,第一个就看出来。
就从那天开始,胡岩看周建明的眼神,那就不一样了,滴溜溜地,带拐弯儿的……
罗强后来说邵钧,狐狸都能看出来,你忒么长这一对吊梢儿的小猪眼,就是摆设?就是勾搭人用的?你怎么就看不出来?!
邵三爷也不是傻的,他也觉着不对。
新来的犯人对牢里的各种把戏轻车熟路,不是头一回坐牢。更何况,把周建明押送到清河的是配八名持枪特警的装甲车。这样儿的人绝对是重犯,狠角色,而且深藏不露。
他回到办公室头一件事儿,打开电脑,进到监狱的管理系统,翻花名册。他前前后后翻了半天,把当年的名单看完,再翻前一年的,甚至翻到三年以前的。监狱内部联网的电脑名册里,没有这个“周建明”的条目。
邵钧咬着烟,头也不回地问同事:“怪了,电脑里怎么没录入周建明?”
同事不以为然:“没入?搞档案那人忘了呗。以前也经常漏人,咱给录入进去不就成了。”
忘了录了?哪就这么巧?
邵钧啃着烟卷儿,歪头盯着桌上周建明的一摞档案……
就因为这回的牙刷事件,七班牢号里着实消停了几天,没人敢冒然动这个周建明。
管教们也发现了,3709号犯人,只要没人惹他,他也不挑事儿;没人跟他说话,他能一整天不讲一句话,绝不主动搭理旁人。
只有七班班长老盛盯这个周建明的时候,眼神有点儿不对劲,眼底发红。
老盛以前也是道上混的,东北的人带过来的,跟过不少人手下,做过活儿,收过钱,也蹲过不只一次大牢。这类人都眼贼,心狠,而且手黑。他没亲自出手修理新来的犯人,并不代表他能忍下这口气,只是没找到机会。所有人都知道,周建明这事情还没算完。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快一个月过去了。
狱警的值班日程是上一天班,歇两天假;熬一个24小时连轴转,歇48小时蒙头睡。
邵钧最喜欢过这种日子,在监道里值班跟玩儿似的,下了班,更就是玩儿了。
每一回值班,混迹在三教九流乌七马八各色犯人之间,拍拍这个,教育教育那个,大爷似的。邵钧发觉,他最近时常下意识地去关注那个周建明,视线不由自主瞄着那家伙的背影就飘过去了……
这人每天在食堂里吃饭,总是蹲在凳子上的;
这人长得眉目粗重,额头、眉骨、后颈、锁骨、手背、手心,看得见的地方,一共有大大小小八块伤疤;
个子并不太高,但是肩膀很宽,胸膛厚实,眼风带刃,走在人堆里,永远是最打眼的一个;
手指比别人粗些,长些,干活儿手脚很利索,一看就是家把式出身,什么行当都干过……
在新犯队伍里培训,这人一天半就把该学的都学会了,剩下八天半蹲着看;在厂房里做工,别人一小时磨两块石头出来,这人一小时能磨出五个,剩下时间仍旧蹲在小凳子上,两眼发呆,不知道究竟想啥玩意儿,等啥呢……
罗强是在等探监呢。
10、刑法二九四
每月第一个星期天,是犯人们的大日子,只有那天家属能来探监,而且探监还得排班级日程,不是跟赶大集似的每个月你家人想来都能来。
叫到3709,罗强坐到那儿,远远地看着。罗家老大罗涌仍然穿着那身旧西装,肩膀上扛了一卷捆扎好的大厚棉被,手里提了一大兜子,又从屋外拖进来一个筐,脑门洇着汗。
哥儿俩隔着玻璃看着对方,愣了半晌,没说话,不知道还能说啥。
好多年都没在一个屋檐下住过,早已经是两路的人。再见面时,就是一个在里边儿,一个在外边儿,永远还是两路人。
罗家老大这些日子过得不容易,一个家散了,兄弟仨,俩蹲大牢的,就剩下他一个人一肩扛,上边儿伺候着卧病的罗老爷子,下边儿还要养家养孩子。罗家两兄弟被捕收押,多年生意积聚下来的巨额财富,都被判为非法所得,没收充公,又因为入狱打官司,搭进去不少钱,欠一屁股烂债。
罗涌拎着那左一兜子、右一个筐的,说:“老二,给你带的吃的,用的。”
罗强:“不用。”
罗涌:“入秋了,冷,厚被子。苹果就是咱自家收的,不花钱,你就给搁床底下,慢慢吃,一筐能吃一冬天。”
罗强:“……以后甭带这些,我用不着。”
沉默了一会儿,罗强忍不住问:“小三儿呢?”
罗涌:“在延庆那边儿,我刚去看过……挺好的。”
罗强:“能好?”
罗涌:“挺乐观,挺长进的,还跟我说了好多话,说队长管教的对他都不错,还问你咋样了……”
罗强:“有人欺负他?有人打他吗?谁动过他,姓啥叫啥,把名儿都告诉我,写一张纸记着。”
罗涌:“……小三儿说他没事儿,能罩得住自个儿,让你放心”
罗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把东西给三儿拿去。我不吃苹果,给他吃,三儿爱吃水果。”
当年罗老爷子一拐杖抽在罗强半边脸上,打出血了,眼角都打裂了。
罗爸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罗强说:“你就混吧,你祸害,咱家怎么就养出你来!你干得都是啥啊?!造孽啊!你将来这是要枪毙的你往后咋办!”
“你自个儿不走正道,你把你弟弟也带坏了!那是我儿子!那是你亲弟弟啊!……你把我儿子还我!!!!!”
罗战高中辍学,跟罗强混道上,歌厅,台球厅,网吧,后来开了娱乐城,高级会所,地下赌场,生意越做越
大。
十多年了,俩人没怎么分开过,后腰各别一把砍刀,打架亲兄弟,上阵一家人,汗夹着汗,血融着血,肩挨着肩……
有钱一起赚,一起挥霍,酒肉声色,意气风发。
这回两兄弟一道判刑,却偏偏没有关押在一处,这么多年,第一回要分开,一分还要很多年,见不着面儿。
罗强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住哪个牢号,有没有人递给他馒头吃,同牢狱友待见不待见他,有没有人要算计他、刷洗他,他甚至不在乎这帮人喊他罗强还是周建明。他是什么人?他怕这些?
老子叫啥名儿都一样收拾你们。
可是小三儿第一回坐牢,一判就是八年,过惯了胡天胡地恣意逍遥的日子,习惯了有哥哥宠着,罩着,一人能行?能吃这个苦?
饿了有人给他递馒头吗?
同牢的人要整他逼他刷洗开飞机抱马桶,他能扛得住吗?那时候谁能帮他一把?
罗强脑子里一晃而过某些刺眼的场面,有人要是敢动罗小三儿,欺负着他的宝贝弟弟一根汗毛,他砍人剥皮挖眼珠子的心都有。
罗强问罗涌:“老头子咋样了?”
罗涌说:“还那样儿……去医院瞧,医生都不收,说年纪大了,不敢开刀,让保守治疗,就在家养着……”
罗强想了一会儿,说:“钱够吗?用钱的话,我还有几个兄弟能靠得住。”
罗涌摇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罗爸爸当年说过,绝不花这个孽子的一分钱,不住这个孽子的别墅,不坐他的车,不跟他一起过,不见他,老了死了扔在路边儿都不用他埋。
这话罗涌不能当面说出来,怕罗强翻脸掀桌子。
罗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怕他家老二。他别看是当大哥的,他管不了这个弟弟,他只能管自己,老实巴交面朝黄土大半辈子,人到中年还得屁颠颠地给俩弟弟送牢饭。
罗强也极少开口叫“大哥”,连名字都不叫。这人活得孤独而冷漠,在外人眼里,这种人就是没心没肝,六亲不认。他只认他的生意,他的房子车子和钱,他手里的枪,砍刀,他肩膀和胸口上一条条深刻的伤疤,他腔管子里流的沸腾黏稠的血……
他只认那条道,一路走到黑,直到狠狠地撞了南墙。
罗强扛着棉被,拎一筐苹果,跟春运赶火车的似的,从操场边儿走过。
他忍不住看向操场上的一群人,目光仿佛是下意识的,瞄向那个手拎大檐帽儿、光脚站在水泥地上跑来跑去的人。
放风时间,
没有家属探监的几个犯人正在自由活动,闲得,踢毽子玩儿。
过分剧烈的体育活动,监狱里有限制,所以一群大老爷们儿只能搞搞这种娘们儿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