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自己的院落,楚瓷望着偌大的魔宫,竟一时找不到去处。
忽而,楚瓷低下头,瞅着脚下被他无意碾了几下的落花,落花烂进泥里不复往昔美丽,红色的花汁打湿了他黑底云纹的靴面。他只觉自己就似那一朵已看不出形状的烂花,烂透了,也糟糕极了。
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说得就是他。他狠下心肠说了伤人的话,把别人的心绞碎,自个也好不到哪里去。
楚瓷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往魔宫后门走去。当年,他就是曾从这里离开,遇见了很多很好的人,可惜现在一切都被他弄砸了。
后山树木茂盛,很是安静,楚瓷走进缭绕的雾气里,随处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了上去。
没一会儿,他抱住双膝,蜷缩成一团,脑袋埋进胳膊里,任由泪水无声落下打湿衣袖。
咯吱……
一阵落叶被踩碎的声音传来。
楚瓷赶紧在袖子上蹭了蹭,然后抬起头臭着一张脸,凶巴巴地望向来人。见是慧灵大师,楚瓷愣了一下,随即神情更凶。
但在慧灵看来,少年却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兔子,红着眼露出两颗瓷白的大门牙。谁敢靠近,小兔子就要蹦起来咬人。
“大师来作甚?莫非也要说喜欢我?”楚瓷嘲讽道,“身为出家人就老老实实去转您的佛珠念您的佛经,非入红尘沾染一身骚干嘛?”
慧灵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只静静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腕上换了一串黑红相间的佛珠,黑珠子上无纹,红珠子上却雕刻了精致小巧的莲花。
在黑衣僧人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楚瓷的气势一点点消散,最终垂头丧气道,“我不该对您口出恶言,抱歉。”
他该道歉的,又何止慧灵一人?楚瓷一阵苦笑。
“知错就改,小施主就还是个好孩子。”慧灵走近,抬手摸了摸楚瓷的脑袋。
楚瓷抿了抿唇,往后一缩躲开慧灵的手,低声道,“大师说笑了,本尊一点都不好。”
这会儿,他又端起魔尊的架势,面色冷酷,眼神无情。
反正他已经要做恶人,那索性坏到底,免得露出破绽前功尽弃。
慧灵后退两步,定定地望着楚瓷,目光包容而柔和,“小施主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在贫僧眼里你都是初见时的你。”
楚瓷差点绷不住表情,眼睛微酸,撇过头去,“大师是没见着,我刚刚骂人可凶了。要是您见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这么狠毒,丝毫不给他们留情面。
“小施主有什么烦恼,不如说与贫僧听听?或许贫僧能帮你去除烦恼。”慧灵淡淡一笑。
黑衣的佛修周身环绕着的气息如他这人一般,令人平静又心安。
楚瓷环顾四周,见除了他俩再无旁人,想了想叹道,“大师,我告诉您一个秘密,但您得先答应我不能告诉旁人。”
“好。”慧灵应道。
楚瓷还是觉得不放心,便要求道,“那您以天道之名立誓,不然我不放心。”
慧灵微哂,依楚瓷所言郑重起誓,“天道在上,贫僧保证绝不往外透露楚小施主接下来所说的话。”
“我活不了多久了。”楚瓷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缓缓道,“我幼时便有灵智溃散的征兆,后来我猜应当是林前辈和我爹帮我暂时控制住了。但治标不治本,我终究是要死的。”
慧灵捻动佛珠的手一定,抬眼,“或许还有救。”
楚瓷摇了摇头,望着夜幕上从乌云的遮挡中露出一角的明月,道,“不,没办法的。林前辈是最厉害的医修,可他说他无能为力。”
乌云被风渐渐吹散,月亮露出的部分更多了。树木在月光的照耀下投现出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阴影,既像一片扭曲的鬼影,又像许多人在开心地舞动。
楚瓷低下头望着地上的树影,目光中忽而流露出几分思念,难过道,“我总是怨我爹早早飞升,不肯留下陪我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但我心里明白,他其实是为了去上界寻找救我的法子才硬生生成了仙魔两界最年轻的飞升者。”
他转过头,闪动着水光的眸子弯了弯,调皮一笑道,“您看,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过去他总不愿承认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如他们所说,他总是在装傻。可最终骗到的人,也只有自己罢了,甚至连自己都没有骗过。
少年鸦羽似的眼睫轻轻一颤,泪珠悄然滚落。
慧灵伸出手,那一滴泪便落到他指尖。像是被烫到了,慧灵的手缩回袖中。
“他们都喜欢我,可我活不久我能怎么办?”楚瓷往石头边缘坐了坐,晃悠着小腿,幽幽道,“我是态度不明让他们越陷越深呢,还是为了一时之欢接受他们的喜欢呢?慧灵大师,您是得道高僧,那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呗?”
慧灵捻了捻手指,目光变得幽深,“贫僧还是那句话,只要小施主开心,及时行乐又何妨?能得一时欢愉是一时。”
“哦,只要我开心?那我不如把他们都收入魔宫,既全了他们的心愿,也省得我再为此烦恼。”楚瓷随口玩笑道,“反正他们一个个都是大美人,我收了不亏。”
不想慧灵还真点了点头,赞同道,“可。”
楚瓷脸色一变,上上下下打量着慧灵那张神性的脸,不敢置信道,“没想到啊,我真没想到大师您是这么一人。竟教唆我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楚瓷的目光警惕,“覃怀素能被界外之人夺舍,那您也可能……”
楚瓷猛地站起来,暮想剑悄然出现在手中,黑色的剑尖离慧灵的眉心只有一寸。
“说,您到底是谁?如果您不能证明您就是慧灵大师,那就休怪我的暮想剑无情了。”楚瓷大喝道,眼神狠厉。
慧灵为少年的过激反应失笑,摇了摇头,伸出右手。
“光看手有什么用,您必须拿出其他证明。”楚瓷催促道,“快,别想耍花样。”
“看。”慧灵道。
下一刻,他的掌心缓缓出现一朵小小的火莲,黑红的颜色,熟悉的灵力气息。
“是我的本命火?”楚瓷收起剑,困惑地盯着慧灵手心跃动着的小火莲。
他伸手想取回来,不想小火莲却是一条躲开了。
慧灵合起手掌,收起小火莲。
“不可能啊,我的小火莲您怎么能留存住?而且它还那么亲近您。”楚瓷质问道。
就是他爹也只是不会被他的火伤着而已,万万做不到把他的火收进体内。
这不对劲,楚瓷干脆跳下石头,扒拉开慧灵的手仔细查看,还试图呼唤他的小火莲。
可惜他没发现什么异常,也没联系上隐入慧灵体内的小火莲。
“现在你信贫僧未被夺舍了吗?”慧灵不答反问道。
“信了,您快说,我的火是怎么一回事。”楚瓷迫切想知道原因。
“你回答贫僧一个问题,贫僧也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慧灵眼里泛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好,一言为定。”楚瓷重重地点了点头,“请问吧。”
慧灵直视着少年的双眼,郑重道,“如果你没了灵智溃散之忧,那么在喜欢你的众人中,你会选择谁?”
楚瓷一怔,皱了皱眉,并不想回答这种假设的问题。但他有言在先,加之又很想知道本命火的事。
沉吟片刻后,他道,“我谁都不会选。”
慧灵摇了摇头,不满意这个答案,“小施主,请诚心些。”
“麻烦。”楚瓷嘟囔道。
在慧灵认真的眼神里,他不得不开始畅想如果他不会死,面临一众喜欢他的人,他会如何做……
那六人的身份地位、修为能力以及样貌才华都是修仙界难得一见的,哪个都不差,放在修仙界哪个不是万人追捧。但叫楚瓷选,一时还真有些犯难,毕竟他年岁尚小,情窍稀里糊涂被迫打开,说到底本人从未历经过情爱一事。
“能都选吗?反正我的魔宫很大。”楚瓷不想回答,干脆胡说八道,“我封师尊做魔后,让他管理后宫。阮清漪和闻人雅则做妃子,让他俩做邻居,天天吵架给我看。至于其他人嘛,都封为美人算了。”
随着胡说,楚瓷陷入乱七八糟的幻想中,嘿嘿笑了两声,不过一想到师尊他们会如深宫怨妇一样等待他这个尊上的临幸,就浑身一个激灵不敢乱想了。
咦~太可怕了,他觉得他敢那样乱来,他家师尊就敢再揍他一顿。
慧灵淡淡一笑,“可,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楚瓷烦躁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不如我跟您出家算了,斩去三千烦恼丝,一了百了。”
说着说着,楚瓷越发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办法,不由地眼睛一亮。不管他死不死,只要他剃光了头再披上僧衣,到那时,他与旁人再无可能结为道侣,也好叫他们死了心。
就算有不死心的,只要敢出现他面前,他都可以无所畏惧地双手合十,慈悲地道一句“阿弥陀佛。”
量他们感情再深,也奈何不了一个身心献给神佛的僧人。
“慧灵大师,不,慧灵师父!”楚瓷扑通跪下,哐哐哐在地上就磕了三个响头,令慧灵阻止都来不及。
“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个俗人吧,还请您收我为徒,为我剃度!我要出家做一个无情无欲的僧人!”
慧灵哑然,片刻后低声道,“你且看看贫僧,你当真舍得一头青丝?”
楚瓷依言抬头望向慧灵光秃秃的头顶,别说,他还真有些舍不得呢。他可不是傻子,他知晓不是谁剃了光头都与有头发时一样好看。
楚瓷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光头的模样。万一要是不好看,他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见楚瓷面露犹豫之色,慧灵微微弯腰,伸出手道,“起来吧,地上凉。”
楚瓷摇了摇头,躲开慧灵的手,一咬牙道,“我舍得,您动手吧!我就跟您出家了,师父!”
他不禁懊悔,要是早早想到还有落发为僧这条出路,他就不必说那些伤人的话了。唉,一想到以后不和师尊他们反目成仇都算好的,楚瓷就是一阵难受。
慧灵直起腰,定定地看了楚瓷半晌,“你想好了?”
像是故意吓唬少年,他手里凝聚出一团黄色的灵力,不一会儿灵力化作一把锋利的剃刀,在月下闪烁着寒光。
楚瓷梗着脖子,倔强道,“想好了,来吧,我不怕。”
丑就丑了,大不了他以后少出门。丑算什么,能借此解决人生一大烦恼,忒划算了!
“好,那贫僧就答应你的请求。”慧灵道。
楚瓷瞧着那锋利的刀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禁问道,“那我以后是不是还得像您一样在头上点了好几个疤?疼吗?”
“我千塔寺僧人点结疤时为了考验弟子,往往会令弟子在自己的头顶每天燃一炷香,三年乃成。”慧灵接着解释道。
说罢,他淡淡一笑,“至于疼不疼,小施主以为呢?”
楚瓷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他最怕疼了。一时的疼还可以忍受,但三年太长了,起码对余生不长的他来说太长了。
他宁愿为感情的事头疼三年,也不乐意头顶三年的香!
慧灵眼里含笑,语气却淡淡,“与凡间僧人不同,我等佛修为了防止心术不正者借出家躲避仇敌,便想出了秘法为有意者剃度。”
“嗯?”楚瓷疑惑道,“什么秘法?”
“贫僧会一边为你剃度一边念咒,等你最后一缕发剃下,咒语便成。此后,你头上无论用药也好灵术也好,皆不会起效。”慧灵耐心解释道。
“这意味着我以后只能顶着一个光头,想后悔也不成。”楚瓷心里一咯噔。
他双手捂住脑袋,惊恐地盯着那快落到自个头上的剃刀。
“是。”慧灵手往楚瓷眼前一伸,叫他看清楚即将为他剃度的东西。
“贫僧再问你一次,可想好了?”
楚瓷喉咙滚动几下,睁大了眼瞪着剃刀光滑的刀面与一看就很锐利的刀刃。
月光下,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剃刀刀身映照出了自己神情畏缩的面容。
见他不答,慧灵默默将剃刀落至楚瓷的额头。
冰冷的刀刃斜着贴在头皮上,楚瓷不禁头皮发麻,只觉得刀刃上的冷意沿着头皮深入脑中,冻得他彻底清醒了。
“我错了,躲避乃是下下策!”楚瓷缩了缩脑袋,大声道,“一味地逃避反而会令事情更严重,我应该积极面对!错误是我犯下的,那无论后果如何都该我受着!”
“倒也不至于。”慧灵手一松,剃刀化成灵力回到他体内。
“还是那个问题,你出魔界后遇到不少人,难道就没有人曾令你心动过吗?”慧灵道。
楚瓷爬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被问得烦了,便赌气道,“我对您心动过,行了吗?满意了吗?还要问吗?”
“是么……”慧灵语气难明,低喃了一句。
“您莫非以为我是胡说,不信?”楚瓷忽然笑道,觉得此刻自己占据了上风,便又强势起来。
慧灵捻动佛珠的速度不自觉加快。
他的心乱了。
楚瓷双手叉腰,得意道,“我还真没骗您,我第一次见您就觉得很是熟悉,且在您身边我很容易放松,就好像我们曾经相处过很久很久,以致于我已经十分习惯呆在您的身边。”
慧灵垂下眼帘,掩住眼底涌动的复杂情绪。
见他沉默不语,楚瓷愈发嚣张,一鼓勇气凑近黑衣僧人。他伸出一指,学着以往被人对他做的,轻轻挑起慧灵的下巴,坏笑道,“怎么,大师要不要和我结为道侣?”
天上,风停歇,乌云又缓缓挡住月亮。后山林间跟着一暗,黑衣僧人清冷如月的面容仿佛藏进了夜色里,幽暗的眼神令楚瓷想起乌山脚下深潭。
楚瓷讪讪着收回手,不敢再放肆了。他今儿是怎么了?吃一回熊心豹子胆骂了师尊他们还不够,这又吃了一回敢来调戏慧灵大师了。
他总觉得,还没灵智溃散呢,就把自己先作死了。
“只要你想。”慧灵叹道。
楚瓷一惊,连连后退,慌张道,“我什么都没想!不是吧,我胡说的,做不得数,您千万不要当真啊,求您了,我已经够头疼的了。您要是也来掺和,我会疯的。”
慧灵看了他一会,知他这话是真的,便不再说了,而是转言道,“你当真对他们一丝好感都无?”
楚瓷摸了摸胸口,安抚下刚刚怦怦乱跳的心,“如果我说没有,您肯定不信。”
就是他自己也不会信啊,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旁人对他的好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别的不说,最先遇见的师尊虽严厉,但对他好是真得好,上好的功法剑法恨不得嚼碎了喂到他肚子里。
就连他口口声声最讨厌的阮清漪,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那人坏是坏了点,但可怜兮兮地叫他哥哥的时候也是真招人疼。
“但……好感有是有,那不意味着就是喜欢或者爱啊。”楚瓷叹道,“我从未爱过人,我哪里知道什么是爱。他们都说喜欢我,各有各的理由,可我没有。如果我真得爱上一个人,哪怕要因此得罪其他人,我也不会闭口不言。但我真得没有啊,您再问我我也给不了您一个确确实实的答案啊。因为他们在我心里眼里相差不大。就像桃花糕和桂花糕,我都爱吃,但您非要问我哪一个更好吃,我除了一样好吃不会给出第二个答案。”
慧灵捻动佛珠的手一顿,突然从少年的一番话里意识到问题所在。
错不在少年,而是他们的合体当年做了一个愚不可及的决定。自以为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必能令少年落入掌心,除了合体的几个化身别无他选,却不知反而混淆了少年的认知和感情。是,有几个极其优秀的化身在,少年是不会被旁人吸引了。但同时,少年也难以爱上他们中的哪个人。
黑红相间的佛珠在黑衣僧人想清的刹那间崩断,散落了一地。
楚瓷低头看了眼,这一次没捡,而是转身道,“夜深了,大师也早些去歇息吧。”
语毕,楚瓷拖着疲惫的身心离开,留慧灵一人在原地陷入无尽的懊丧。
“生而知之,是幸也是不幸……阿弥陀佛。”慧灵双手合十,叹道。
待少年的身影远离,藏于附近的人纷纷暴露了身形。
“喂,臭和尚,你也喜欢若磐对不对?我就知道!我的直觉从来没出错过,你们都喜欢我的若磐。”孟秋龇了龇两颗尖利的虎牙,目露敌意道。
颜朔抬手往孟秋背上大力一拍,嘲讽道,“蠢狗,重点是这个吗?”
孟秋踉跄几下,差点趴倒在地,站稳后立即回头怒瞪颜朔,脸上有若隐若现的青色狼毛。
“嗯,我就说嘛,小瓷一向嘴硬心软,必不会在心里那般看待我等。”闻人雅摇着扇子笑道,“他说那些狠心话都是为了让我等就此死心呢,真是可爱。”
“可爱?他敢骂本宗主,哼,等有朝一日他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他!”阮清漪心里还是有气,但没之前那么严重了。
陆黎看都不看他们,只皱眉看向慧灵,接着看向沉默不语的林霜白,一贯冷淡沉稳的声音里难得出现了一丝惶恐,如玉石摔在地上裂出一道纹。
“本尊的徒儿活不久了?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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