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四十章、刑讯
京郊防线的白家军团里,怒洋踏着厚重的军靴,从汽车下来,他快步在军营里走着,旁边士兵们见着是白少帅,也都一一敬礼问好,怒洋颔首应了,步伐却是始终没有落下。
当他走到营心,就有穿着副官打扮的人走上来,神色紧张地道,白少帅,你来了。
怒洋颔了颔首,淡淡地问,怎么样?
马师令一早便把人提到刑讯室,已经问过一遍。那人压下声音,小心的回道,没招出来。
怒洋对于这人的说话并不意外,颔首表示他知道了,也就持续往军大楼的后方走,直往那关押战俘、刑犯的刑讯室去。
把守的卫兵看到白少帅,一时都立正敬礼,连忙打开那沉重的铁门,这刑讯室表面就一个独栋的小土房,然而阶梯往下延伸,却是连着数十个独立囚室,一旦有犯事的士兵,或是从外头逮着的战俘,便都往这里带去,问话、或是关押。
怒洋穿过地下走廊,直直来到末端的刑讯室,两名卫兵正是苛枪把守,看到来的人是白少帅,一时脸色却是一白。
……少帅……
怒洋冷冷看着眼前的士兵,他们都是马家军带过来的,如今与白家已是融到一起去了,然而看到怒洋,时而还是露出了过往不知他身分时的直率态度,马鸾凰带的兵甚有她的风格,那性格都是大大咧咧的,喜怒明摆在脸上。
如今看到白少帅,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慌。因为这一次,犯事的就是他们马家团的一名老兵,还是跟大伙儿要好的哥们。
马鸾凰在里面?怒洋垂着密长的眼睫,问道。
是、是的……那士兵嗫嚅地答道,师令……早上把李哥带过来,就一直在审了。
怒洋轻点了头,与他们说声,借过。正是要亲自进去,观看那刑讯的过程。
两士兵们面对如今身分大不同的怒洋,自是不敢阻拦,然而他们对看了一眼,脸色都是一样的忧虑,李哥是他们的老伙伴了,可今儿犯的,却是个严重的大错,就连他们这些军里的兄弟,也都只想给他两把耳刮子,就不明白他是脑袋犯浑了,才干下这样的事。
怒洋走进这刑讯室,听着哇啦的水声,接着便是棍棒抽打的闷响,这姓李的老兵早就被抽得血肉模糊,蔫蔫地垂下头,那盘冰水让他一个激灵醒过来,同时把地上的尿液、血水,都一一冲走。
马鸾凰表情严峻,脸上是隐而不发的暴怒,她嘴唇抿得死紧,就双抱胸,冷眼看着自己的兵,给缚在大架子上受这重刑。
怒洋缓缓地站到她身边,看士兵们用那带倒勾的木棍子抽着那人的背,他就压下声音,问道,招了吗?
马鸾凰目光一直在她的兵身上,就默默的,摇了摇头。
怒洋垂下眼,说,你出去,我来问。
马鸾凰这才看向了怒洋,一双眸子里充满了挣扎,她就艰难的挤出一句话,……我自己的兵,我负责。
你要是能管得妥,这事儿根本不会发生。怒洋语气里并没有责怪,却也并没有留情面,再说,这事已经不是你能负责的了。
马鸾凰被怒洋这一说,表情就怔了怔,她知道怒洋说的对,老李犯的,是自己这区区一个师长难以摆平的大事。
尽管对方是从西北时候,跟她一道闯到京来的老兵,也不意味着能从轻发落。
马鸾凰知道,白家军法严厉,老李几乎是没活路了,她本打算早早逼他把一切都招了,至少,自己是可以以此求个情。
可老李就是犟,竟是连自己这个师令的话也都不听,死活不愿透露半个字。
马鸾凰痛心她的部下,然而面对这闯的大祸,也是无力弥补,怒洋既是亲自来了,她就知道白家要亲自发落,这不但是老李犯的错,也是她这做师长的,管治失当的一个证明。
怒洋让马鸾凰把审讯权交给他,就不管对方是要离开,还要留守观望,他让施刑人停止杖打,却是拿那铁耙子,把身上的伤处扒拉开来,翻弄出里头的肉,往那血缝口里抹盐巴。
这刑行带来的剧痛,登时就让这姓李的兵身体抽搐,臂膀青筋暴露,扯紧着铐镣的铁链子,怒洋脸色冷凝,看老李额上脸上已辨不出流的是血还是汗了,便让施刑者缓一缓,问,车皮的货,你是送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马鸾凰今早已经问过无数次,可老李还是一样的固执,他就紧紧的咬着唇,宁死,也是不愿说的。
怒洋对此并不意外,他那墨黑的眼珠子就定定打量着老李,看他始终保持沉默,就举起,让施刑的士兵再一次扒开伤口,往上头抹盐。
老李狠狠咬住唇,双目坚毅地看着前方,仿佛是为了什么,而甘愿忍受着这肉体上的剧痛的。这个眼神,从早上已是让马鸾凰满心不解,她就不明白,这背叛军队、足,犯下大错的人,怎么还会摆出这样的态度?
她数年前决定带兵离开西北,直往东处闯荡,她敢说,这跟她走的马家兵,都是真心服气她这个女师令的。即使后来加入白家军里,在磨合里多少有了冲撞,然而这些年来,她的兵已渐渐接受了归附到白家麾下的事实。白镇军那如日天的声望,及比马家要强横的势力,也是让他们服气的理由。
老李是个排长了,他管小五十人队,一同负责运送上海过来的德国军备,结果接货的时候,他却是指挥底下的士兵倒打另一排同侪,把那车皮德国军备给运走了,货送出去,老李却跑不掉,被追击的其他排逮捕,把他押回来审问。
然而老李的表情,却始终带着慷慨就义的意味,即使是受审时,他都不吭一声,马鸾凰既痛心,也是震怒,她就搞不明白老李背叛的理由。
她自问没有白镇军的才能,但至少也是个称职的师长,这跟随多年的老兵,怎么突然就造反了呢?
怒洋对于老李的不配合,似是早有预料了,他就拉了把椅子坐着,仿佛是并不着紧那车皮货的去向,只是悠哉地,静看着施刑的过程。
这扒拉伤口,复又抹盐的刑罚,仿佛就无止无尽的折腾,皮肉被硬生撕开,粗砺的盐巴胡乱抹在血肉里,老李犹是硬汉,一直承受着这反覆的痛,精神也逐渐涣散开来,只有伤处的痛感,让他身体持续颤抖着。
怒洋观望了一阵,终于就站起来了,他走到老李的耳边,低声说了一个俄语的名字。
老李正是用心抵抗着身体的痛,骤然听得那深埋在脑海的关键名字,一时就吃惊的抬起了头,只这么一下,他却已是深深的悔憾,因为知道自己的反应,已经暴露出了破绽。
怒洋一直注视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便淡淡地笑了,看来,他就是你的接头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洋鬼子的名字……老李含糊地道。
他就见着白少帅的笑容绽得更灿烂,老李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愚钝,在这个时候,越要与这名字撇清关系,岂不就是此地无银的证明?
老李,我既是念得出这个名字,自是因为我已经清楚他的身分,以及他在京里所有作为。怒洋就平静地说,然而,非常遗憾……你甘愿牺牲性命、暴露身分抢来的车军备,并没有送到红党的上。
白少帅……这话是什么意思……老李起初是打算沉默下去,不再回白少帅的话了,然而听到后头的那一句,他却是禁不住
抬头,你们……把货抢回来了?
怒洋遗憾地摇头,看着老李的目光,充满了同情,谢列耶科夫是个混血,但他并不是俄混血,而是名日俄混血儿,尽管他向你传扬红党的党义,可他效命的,是日本军。
老李静默了好一阵,才消化了白少帅这话的意思,他就瞠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道,我……我不信﹗
怒洋却是垂下眼,笑说,谢列耶科夫保证会把你的妻儿接到红党保护吧?
你们………老李呆了一呆,并没想到少帅连这都知道了。
当我们赶到你家时,你的妻儿已经死了,一枪直穿脑门,没有任何抵抗的痕迹。怒洋便垂下眼,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但邻居说,来的是日本军车。
老李摇了摇头,不、……不会……我不信﹗你这是胡扯﹗谢列耶科夫早已经把他们接走了﹗
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日军、俄军的段也都见识过了,自己想想吧。怒洋仿佛语重深长的,叹息道,你要不信我,也信信意图为你开脱保命的马鸾凰。
老李发了一阵怔,才逐渐泄出了低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眼泪渐渐爬满脸上,他看着始终没有离开的师令,这时才深刻感到自己的愚昧,不但是信错了人,甚至……是辜负了师令的信任。
怒洋让人把老李关押在囚室,下午的时候,就把那一大一小的妻儿尸体,都运到了那囚室里,要他与他们朝夕相对,马鸾凰对于这样残忍的,甚至凌驾于肉体的刑罚,却是觉着太过了,她一听到白怒洋竟是下了这样的命令,就禁不住跑到对方的书房,是要把尸体收回下葬去。
面对着盛怒的马鸾凰,怒洋却是沉着俊脸,淡淡地回道,那车货,如今不知道已经到哪里了,我们必须尽快让他供出来,才能做之后的追捕。我知道你护短,可是这一次,无人可以弥补这样的重罪。
马鸾凰知道对方说的有理,拳头紧紧握着,却是难以缓下心里不甘的情绪,她又问道,你和老李说的……都是真的吗?若不是怒洋说的,她都不知道…老李竟是受了沙俄毛子的撺掇。
怒洋就摇了摇头,妻儿死了是事实,投红……其实只是我的推测,因为他受刑时态度如此坚定,并不是遭受威胁,而是出于自愿……是他自己替我证实了。
那……马鸾凰怔了一怔,就问,什么日混血的……
怒洋笑了笑,确实有谢列耶科夫这个人,在盛京不住宣扬苏维埃教义。
那他真的是日军……
怒洋就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是谁杀了老李的妻儿。
那你怎么这样胡扯?马鸾凰就惊异的睁大了眼。
他若知道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甚至成了被利用的棋子,才会对自己的信念产生动摇。怒洋本来是不欲多说的,只因为马鸾凰是自己的下属,彼此也实在是推心置腹交情了,他才向她解释,同时也让她明白,该怎么去敲打、审问出重要的讯息,不管我说什么,他也再没法查证,就只能在囚室里,让疑惑慢慢在心里扩大。
……你这是要逼疯老李。
防线是我的责任。怒洋就垂下眼,从他干下这事时,就没想过能回头了。
马鸾凰就看着怒洋,心里登时就沉了下来,因为她就知道,自己是救不了部下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