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春风拂过高密城的街巷,熏熏的。
天色刚亮,街道已然喧嚣起来,卖菜的、挑水的、赶驴的……人忙忙碌碌,去向该去的地方。
怀恩坐在小酒楼的层,红漆木窗支着,将外头的乡音与春风都迎进来。明明是最平凡的街景,他却看得很认真,只惜老眼昏花,只能朦朦胧胧看个大概。
不过即使这样,足以让他有许欢愉。
“老爷,虽然今日天气尚好,但毕竟是初春,风吹多怕凉。你老人家又病着,不然把窗放下来?”随从有担忧。
怀恩轻轻摇摇头:“无妨,你去催催菜。”
他的身体如,他自己知晓,风灯残烛,不过是挨日子罢。过年时病回,歪在榻听炮仗声,今日难得精神好,自然要出来看看,顺便办完最后件。
窗外,浮浮沉沉响着各种各样的吆喝声。个汉子挑两箩筐菜从东边踱过来,吆喝声很亮堂。
“卖香椿咯——新摘香椿——”
怀恩听见这吆喝声,想起中宫娘娘似乎喜欢吃这个,便吩咐随从:“你去买,看能否晒干,拾掇好往宫里送。”
香椿买好,肩膀搭着白毛巾的店小楼来,手中端着大盘高密炉包。
“客官久等,这是新鲜出炉的炉包。”
猪油煎的炉包,表层挂浆,浅金色的鸡蛋黄,胖乎乎,香喷喷,看得让人流口水。
随从夹起个,放到瓷碗中,请怀恩用。
怀恩拿着筷子,将炉包从中划开,里面的韭菜猪肉馅挑出来,特别的香。
他深深嗅下炉包的香气,脸带点笑:“就是这个味。”
年幼之时,父母尚在,灾殃未至,每日早晨家中仆妇必定外出买来炉包。那时庭院中,就飘散着这个香气。
怀恩将炉包往外推,招呼侍从:“你吃。”
“老爷不吃吗?”
“牙齿不行,咬不烂。”
他原来没打算吃的,能闻闻久违的香气,就足够。
在酒楼坐会儿,来个仆妇,鬓边有只银簪,收拾得很利落。
仆妇向怀恩请安:“京中别,多年未见老爷,我给您请安。”
“坐。”
见仆妇来,随从便将个漆盒轻轻摆在桌,紫檀木,刻着荷花纹,雕工细腻。
怀恩把手在紫檀木漆盒按按:“这年,直没叫你办什么,这是唯件。”
他轻声同仆妇吩咐番。
仆妇听完,拿起桌的紫檀木漆盒,问:“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怀恩道:“顺便提炉包回去。”
从小酒楼下来,仆妇手拿着紫檀木漆盒,手提着装炉包的食盒,仍按照来时的旧路,缓缓走回去。
等到员外府门前,看门的门房见,忙前问好:“大娘这是给老太太办差去?”
“嘴馋,出去买几只炉包吃。”仆妇寒暄两句,进垂花门,先将东西放好,再去萱草堂伺候。
正是用早饭的时候,萱草堂里人很多,大媳妇小孙女都在,陪着苏老太太用早膳。
仆妇到萱草堂的时候,早饭已经用得差不多,众人正和苏老太太说笑。
姑娘向会逗趣,挽着老祖母的胳膊,给讲昨日看的本新话本。
“那蒙受不白之冤的小少爷历经坎坷,终寻得证据,敲登闻鼓告御状,洗清他家的罪状,而后与未婚妻成婚,次年秋闱,竟高中状元,骑马游街,好不威风。”
苏老太太听这结局,笑着摇摇头:“这就是话本子的故,洗清罪名哪有那么容易。就算走大运,得以洗刷冤屈,那除逃走的小少爷,他家里人早就死的死,葬的葬。”
“写戏嘛,自然要圆满。”姑娘笑道。
众人说笑回,苏老太太便让他下去歇着,是都散。
仆妇搀着苏老太太往里屋去,将小丫头打发出去办。等到室中再无他人,仆妇方才将那个紫檀木漆盒拿出来,轻轻跪在地砖。
苏老太太纳闷道:“这是做什么?”
“给老太太请罪。”仆妇低垂着头道,“奴今日奉位老爷之命,特给老太太送这个。”
将紫檀木漆盒举得高高的:“那位老爷说,若是老太太还记着多年前的戴家小少爷,就请收下。若是记不得,就让奴拿去埋。”
戴家小少爷?哪个戴家?
初听见这个名字,苏老太太有惘然。
漫长的岁月,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同许多人离散,即使是爹娘、兄弟、姐妹、丈夫。想想,才终记起这个略微耳熟的名字,不觉有讶然:“是他呀。”
绣帘外,梁间燕子双双并翅,飞向天际,燕语呢喃。
苏老太太被这个名字下子拽回从前,放佛还是那个十岁的苏家小姑娘。
苏家与戴家是邻居,两家长辈引为知己,时常往来。苏家小姑娘与戴家小少爷年纪相近,八字合,是自然而然的,就定下秦晋之好。虽说因为年纪小,明面两人并没有媒妁之约,但苏小姑娘很小就知道,以后会嫁给戴家小少年。
彼时两人尚在孩提之间,不懂,不用提情爱两个字。但苏小姑娘很喜欢去找戴小少爷玩。
戴家后院有架紫藤花,开花的时候,满架紫藤花溜溜垂下来,像葡萄。
他就在紫藤花架下玩,骑竹马、斗百草,不拘是男孩女孩的游戏,都玩得很开心。
直要玩到天黑,娘亲亲自来捉人,苏小姑娘才恋恋不舍的回家去。
忽然间,戴家就遭难,戴家老爷被砍头,其他的人下狱的下狱,进坊司的进坊司,好好的个家,顷刻间就没。戴家具体犯什么?说不清。大街小巷都传,说是戴家人得罪万岁爷,这才遭灭顶之灾。
苏小姑娘被锁在阁楼,这回任怎么哭喊,大人都不肯放出门,是三申五令,决不许再提戴家人。
哭过,闹过,渐渐地,忘,就好像隔壁从来没有住过户姓戴的人家。
再后来,爹娘给挑个如郎君,嫁过去之后,虽说免不有小吵小闹,但总体而言,日子过得不错,公婆慈爱、丈夫体贴,儿女个接着个出生,长大,又各自嫁娶,的鬓边添白发,成众人口中的苏老太太。
苏老太太望着那个紫檀雕花漆盒,叹息声:“拿过来看看。”
打开铜锁扣,是满满盒宫制绢花,苏老太太的手久久停在微凉的铜锁扣,好会儿,才拿起朵绢花。
“原来是这个。”
轻笑起来,将紫檀雕花漆盒放下,吩咐仆妇从床底下拖出个大楠木箱。
楠木箱装着的,都是琐碎的东西,婴儿时期戴过的长命锁,第次学刺绣绣出来的锦帕……都带着岁月的痕迹。
苏老太太翻找着,最终从箱子底翻出只匣子,从里头拿出朵旧绢花。
曾经遗忘的小,这时候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曾经遗忘的小,这时候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是初夏的傍晚,在戴家玩,不知怎得,戴小少爷把戴的绢花给弄坏。
当即哭起来,这绢花是家人从扬州买来的,只有这么个,如今却坏。
戴小少爷左个作揖,右个道歉,许诺道:“妹妹别哭,我自会赔你,以后每年都送你送朵绢花。”
“当真吗?”
“当真。”
稚嫩的声音仍回荡在耳边,晃眼,岁月忽已暮。
这朵旧绢花被放进紫檀雕花漆盒之中,数数,共有六十朵绢花。
漆盒底端,放着张字条,是李商隐的名句。
“情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收到怀恩的消息时,朱祐樘正在乾清宫看奏章。
近侍进殿来,沉默着将东西奉。
朱佑樘第眼看到的,是篮子晒干的香椿。这倒是好东西,笑笑见定喜欢,怀恩有心。
朱佑樘心里这样想,剑眉微舒。当他打开信笺,却又沉默下来,久久的沉默。
良久,他放下信笺,茫然地坐会儿。
回家去,我该回家去,他心想,是站起来,径直往坤宁宫的方向走,脚步很急。
坤宁宫里,张羡龄正在与尚宫议。忙忙碌碌个月,后宫大扫除终接近尾声。
为提高宫人的积极性,确保搞卫生的效率,张羡龄将宫女内侍按照居住区域与人数划分,分为东组、东组、西组、西组……每组都有负责的区域。
等到检查之日,女官会按照卫生标准,组组的检查,并给予评价。特别好的,是甲等。合格的,是乙等。没达标的,则是丙等。
甲等的有赏,年底赏银会多。若是丙等,那对不起,年底赏银会少。
“讲卫生这,不是检查过就算。”张羡龄交代许尚宫,“以后每旬,都会有次检查,依然是按咱商量的规矩来。”
“臣记下。”
“还有这次大扫除,定会有特别突出、搞卫生非常仔细的宫人。让大家选出个,作为卫生模范,给发支金簪。最突出的小组要选个,给发面锦旗,集体加餐。”张羡龄补充道。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通传,说万岁爷来。
张羡龄站起来,道:“就这样吧,你回去和其他掌印女官再商量商量,完善下,先回去吧。”
从帘下走出去,到殿门边去迎接万岁爷。
还没来得及请安,朱祐樘已经轻轻抱住,将脑袋搁在肩膀。
张羡龄愣,反手拥住他:“怎么?”
朱祐樘没抬头,声音有闷闷的。
“怀恩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