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当天,皇帝携郑贵妃和宫中诸嫔御一起游园林,观赛龙舟。湖边临时搭建了彩楼高台。皇帝兴致勃勃,坐在最高处观看龙舟,郑贵妃坐在他身边,她腹部明显隆起,依然十分美艳。
下一层依次坐着文昭仪,淳安公主,宋昭容,王昭媛等嫔位,还有几位太妃。众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宫人不停奉上馔食,一盘盘新鲜的杨梅,枇杷,荔枝,樱桃,蔗浆,还有各式糖饴酥酪。
最下层和湖边也用一块块织锦帷幔隔好了位置,供元氏宗亲,勋贵命妇休息使用。有头面的女官,内侍也可以在湖边桥上来看龙舟赛。整个湖边一片喧腾,已经全然没有了周皇后去世的悲伤。
只是在郑贵妃出现的时候,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在她的身上。如今宫外也在疯传,周皇后是因为郑贵妃有孕,才绝望自戕。看来是确有其事。
“看来贵妃娘娘这下要如愿以偿了。”
“听说宫里找了玉泉真人相看过了,这一胎必是皇子。”
喧闹的人群中隐藏着许多窃窃私语。
人群中的郑贵妃的姐姐郑静姝身边也是一拨一拨的人,都是抢着来和她搭话的。如今她的弟弟郑麒也到了婚配的年龄,许多人都想攀上这层关系。
郑静姝一张笑脸,谁也不得罪,只把京中这些贵女记在脑子里,仔细调选比较。
她抬眼望去,只见彩楼上皇帝正和贵妃并肩而坐,两个人不时头碰头有说有笑。她放了心,看来她猜对了,之前皇帝只是一时抹不开面子而已,如今都好了。
冲过终点的第一艘龙舟迎来一阵欢呼。宫人们争着上前把这艘龙船上的彩幡解下,奉上给皇帝贵妃欣赏,当是个**。
几个小太监抢着捧着彩幡连滚带爬,几乎是滚到皇帝和贵妃脚下。那丑态百出的样子把皇帝逗得哈哈大笑,郑贵妃也笑得直喘气,赶紧拿手护着肚子。
淳安公主也蹦蹦跳跳上楼去看热闹。皇帝招手叫她过来,把她搂到怀中,旁边的郑贵妃笑眯眯地叫宫女捧过来一匣子沉甸甸新闪闪的铜钱:“来,赏给他们。”
一把把的铜钱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响声,小太监们抢做一团。又往楼下扔,下面的宫人也抢,把大家都逗乐了。
文昭仪脸上笑容还未褪去,就有一个宫女来传话:“昭仪,圣上请过去面前说话。”
文昭仪收敛笑容,提起裙子,让宫女扶着登上彩楼最高层。一上去只觉得眼前一亮,最高层风更凉爽,眼前景致与下面截然不同,近前湖光,远处山色,一览无余。
文昭仪无瑕多欣赏景致,垂头款款走到皇帝面前行礼:“妾见过陛下,贵妃娘娘。”
皇帝怀里还搂着淳安公主,随手一点,示意宫人给文昭仪赐座。宫人端来胡凳,文昭仪拘谨坐下。
“近来二公主都住你的翠微宫,她情形如何?”
“回陛下,二公主她……”文昭仪一抬头对上郑贵妃的视线,她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原本准备好的话像卡在嗓子里,不得不下大决心才吐出来。
皇帝看向她:“二公主怎么了?”
文昭仪深深吐息,终于缓缓道:“二公主年幼丧母,又突然搬离栖凰宫,自然是不惯的。每日夜里都啼哭不止。翠微宫宫人也都束手无策。陛下,恕妾才德浅薄,无法继续抚养二公主。还请陛下另行安排。”
皇帝听到这些并不惊讶,只是忽地一笑:“我就知道这个孩子不会让人省心。那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可以安置她?栖凰宫肯定是回不去了。”
文昭仪没想到皇帝会问她,她只能愈加恭敬:“如今六宫主事的是贵妃,二公主的事,全凭陛下和娘娘做主。只要二公主能平安长大,知书明理,不论在何处,都足以告慰周皇后在天之灵。”
皇帝便不再问二公主的话,转而问了几句淳安的事,文昭仪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
临走时,她与郑贵妃又对视一眼,郑贵妃脸上仍是那种娇媚笑容,文昭仪一脸平静无波。
前几日永晖宫的谢嬷嬷来过,说了一大段话,都是要她想清楚,什么样是为淳安好。
她只能说服自己,她是不得不这么选。
文昭仪带着淳安公主离开,郑贵妃看着皇帝的神色,靠在他肩上柔声道:“连文昭仪都不愿再抚养二公主……本来我是贵妃,于情于理,二公主都该由我照顾,可是我怕……”
她用手轻轻抚着腹部,眼中漾起水雾:“之前的孩儿就是因为被二公主冲撞……”
皇帝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肚子:“你放心。”
端午过后三日,皇帝的旨意传到了翠微宫,二公主体弱多病,命出宫由臣下抚养。
旨意一到,宫人便催促乳母宫女快快给公主收拾行装,早日准备出宫。
安娘慌忙抱着二公主去找文昭仪,在书房前被宫女拦下来:“昭仪娘娘这时候正在抄经,最要清静,这时候谁都不能去打扰,就是大公主来了也不行。”
安娘苦苦哀求:“我不是要扰娘娘,只是和二公主在这里候着,实是情况紧迫,今日一定要见到娘娘。”
金翘皱着眉毛:“你这像什么话?二公主是再尊贵不过的人了,陪你矗在这里像什么样?”
她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抱二公主:“来,公主,奴婢送您回去吃果子。”
她的手刚伸到二公主面前,三岁的小姑娘猛地扇掉她的手,“啪!”一声清脆响亮。
金翘一时被打懵了,她在文昭仪身边多少年不曾挨打了。二公主虽说才三岁不到,却像一头凶猛的小兽,这一下子并不轻,她手背立刻泛起一片红色。
金翘没办法发作,只是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时无语。
二公主靠在安娘怀里,细声细气:“我要安娘。”
这时候门又开了,另一个大宫女玉珠走出来,给二公主行礼:“昭仪请二公主进去说话。”
文昭仪放下手中的毛笔,一旁的宫女递上毛巾,她轻轻擦手,然后看向二公主和抱着她的安娘。
“这是至尊的旨意,我也无法。至于究竟是为什么,不过是些旧事,你身为公主的乳母不必再问,周皇后斯人已逝,今后你要为了公主多多考虑,尽心照料。”
安娘听懂了这话,意思是皇帝嫌弃二公主不祥,所谓旧事,便是二公主和郑贵妃的儿子一生一死,始终是皇帝心里的疙瘩。
但不论如何,二公主都是皇帝的骨肉,就这么赶出宫去,到底是什么个打算?
想到这里,安娘鼓足勇气问:“只是不知道二公主这一出去,是要住多久?是一年,还是三年?宫中什么时候迎回公主?难道将来大事也在宫外办了吗?”
文昭仪知道她一心为公主着想,所以不怪她问这些话逾矩。
她只说:“心急不得。出宫未必是坏事,只要公主能平平安安长大。”
安娘悚然,为什么公主在宫内不能平平安安长大?原来公主能平平安安长大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事。
文昭仪又说:“公主出宫之后,由洛州的齐王和齐王妃抚养。齐王是圣上的堂兄,向来忠厚,深得圣上信赖。齐王妃亦是出身名门,学识渊博。齐王为洛州刺史,资产颇丰,二公主不会被亏待。”
安娘觉得齐王妃听起来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听到文昭仪这么说,只能将信将疑。
他们说话时候,二公主就倚在安娘身边,绷着小脸一脸严肃。
文昭仪看她这样子,又倍觉可怜可爱,不由抚了抚她的脸,柔声说:“小霜儿,你要出宫去了,明白吗?”
二公主抿着唇,点点头。
文昭仪又说:“你要乖乖的,听话,懂吗?”
二公主说:“听新母亲的话?”
文昭仪惊讶,没想到二公主这么小,心里却什么都明白,她心中愈加惋惜懊恼,双手都有些颤抖,终于忍不住抱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对……对……我会常常叫人给你送东西去的。”
五月中旬,二公主带着乳母安娘,八个宫女,两个小宦官离开太极宫,去往洛州齐王府。她的养父母齐王夫妇也派一队侍卫人马来京中接应她。
出宫那天,皇帝身边的内侍赵谛听亲自去送二公主。他牵着二公主的手,将她带出翠微宫,说:“公主,圣上有话给您,到了洛州之后,对齐王夫妇如侍奉亲生父母,修身养性,做到贞和慈惠,恭敬安亲,才是公主该有的气度。”
二公主说:“我知道了,请内侍转告圣上,儿定遵照父皇嘱咐,精进修身,并日日诚心祈愿父皇安康。”
赵谛听想,这话应当是身边嬷嬷教二公主背好的。尽管如此,不到三岁的孩子能背得这么清晰流畅,说得不卑不亢,也属罕见。
二公主又说:“赵内侍不必再送。”
赵谛听还是坚持把她送上车,一直到车厢前的帘子落下,二公主都没有哭。她端端正正坐在安娘的怀中,白如瓷釉,美若仙童,神色却是越超出她年龄的镇定,丝毫不忧虑前路。
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周皇后初初入宫时的样子。
赵谛听忍不住叫道:“二公主!”
安娘撩起车帘,二公主侧头好奇看向他:“赵内侍?”
赵谛听从袖中取出一只黑漆嵌金花小盒,举过头顶奉上,恭敬道:“公主出宫仓促,仆不曾仔细准备,只能奉上一份薄礼践行。”
等马车驶出宫门,二公主才打开那只盒子,里面是一块成色极好质地温润的和田玉。安娘高兴地说:“真是块好玉,只是这个形状不知道做什么好。”
二公主用小小的手指头点着这块玉的四个角:“做印章。”
安娘把她抱在怀里,忍不住亲亲她的额头:“公主真聪明。”
赵谛听矗立在宫门边看着马车远去,他身边跟随的小宦官忍不住问:“内侍前两日才得的好石头,为何送给二公主?白白可惜了好料子。”
赵谛听沉默不语,俗话都说三岁看到老,如果他没有看错,二公主是个好苗子。只是年纪小小就被送出宫,而且还是去给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养母抚养……
他半晌叹道:“确实是可惜了好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