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跌坐在床上,愣愣的看着他,在沈醇打算转身离开时拉住了他的衣袍:“王爷,求您不要送竹青回去,求您了。”
他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明显对于被回去之事害怕至极。
沈醇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那紧紧攥着衣袍的手道:“送回去会如何?”
他的目光停留,柳竹青连忙松开了那片衣角,却又怕他离开似的轻轻扯住,声音微微颤抖:“会被送去给畅伯爷。”
雍朝烟花之事不少,多为男女风流之事,但为寻新奇,达官显贵难免会有好男风之人,只是此事很少拿到台面上来说,像畅伯爷那样众所周知的好男色者甚少。
但即便甚少拿到台面来说,男风之事只要不涉朝政,不过是谈笑之间的一件谈资罢了。
畅伯爷是不涉朝政,但他生的肚满肠肥,穿着一身华服,颇像那乡里的员外,今年也是四十有五。
他倒是无甚实权,也不曾强占良家男子,所接触的也是倌馆中人或者其他官员培养的瘦马一类,这种制度下如此,沈醇自然也不会去贸然发难。
“你嫌他生的丑?”沈醇抚了一下衣摆坐下问道。
柳竹青手指颤抖,伏下身道:“竹青不敢。”
“是不敢……”沈醇看着他道,“你是谁家送来的,是何出身?”
“竹青是李尚书从南风馆所选,幼时卖入其中的……”柳竹青抬头看他,对上那视线时却是目光连忙收回,“竹青很干净的,并未伺候过他人。”
烟花之地,买卖人口甚多,原因也颇多,有拐子送去的,也有父母生子颇多想换银钱的,自然也有实在无法过下去只能如此的。
而对于那些卖进去的孩子而言,他们别无选择,一入其中,所有傲骨都会在棍棒下碾碎。
“倒是个可怜人。”沈醇起身笑道,“本王身边不留人,但可以给你指个好去处,你既出身倌馆,京城是留不得的,可想去江南?本王在那处有别庄,你应是识字的,做个书童,管理那些藏书可行?”
竹青本是无望,如今却是绝处逢生,他强忍泪意,从床榻上走下,在地上行大礼道:“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梁文栋,进来。”沈醇朝着门外喊道。
“来了,元帅。”梁文栋匆匆而入,只是头都快低到胸口了,就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送走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一辆马车,两个侍卫足以。
马车离开,梁文栋站在沈醇面前低着头,不敢多发一言。
“时间这么短,元帅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沈醇打量着他的神色道。
“您怎么……”知道?!
梁文栋猛地抬头,在对上沈醇微妙的神色时默默低头认错:“属下不敢如此揣测。”
“你不敢?”沈醇笑了一声道,“罢了,你只需知道我曾经答应了一人一件事,不近他人便是了,以后无论男女,全部推掉。”
“是,属下知错。”梁文栋说道。
原来元帅是有心上人了!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岂不是要误会,都是他不好,糊涂办事啊,只是不知道元帅的心上人长的是何模样,能让元帅如此守诺。
“烟花之地人口之事,也去查一遍。”沈醇说道。
买卖人口在雍朝稀疏平常,宫中用人,达官显贵招买家仆,再加上杂耍艺人,功夫班底皆是从此处来人,混的好了,自是成了人上人,混的不好,便是可怜,沈醇不可能将此法彻底终止,一旦终止,整个制度都会受到冲击,他能解决的,就是拐子一事,户籍一类也的确需要严加管理,不过那是要与大臣商议的
“是,属下领命。”梁文栋应道。
“嗯,还有,让人将房内东西全部置换一遍。”沈醇目光扫向那床榻说道。
他不喜别人碰他的东西,尤其是还在其上留下了浓郁甜腻的香气。
“是。”梁文栋低头道。
……
以往送入翊王府中的美人也不少,只是不论多美,皆是被原模原样的送回去了,连翊王爷的面也不曾见到,也因此沈醇的第一次留人,让朝中之人皆是议论了起来。
人是李尚书送的,可送礼之人并不在于官位高低,而在于送去的是一位男子,不论如何美貌,何种身份,那都是一名男子。
本来之前朝野便有关于沈醇喜好的猜测和议论,此事一出,却是坐实了翊王好男子的传闻。
“也未必就是只好男子,只是若与女子欢好,难免事后麻烦,若是在正妻进门之前弄出孩子,难免面上不好看,若是男子便无此种顾虑了。”
“也是如此,李尚书果然是会选人的。”
“只是没想到翊王如此风华之人,竟也会喜欢男人。”
“你不听坊间传闻,翊王那样的,即便是男子,也有想亲近的。”
“如此,倒不知是谁占谁的便宜了。”
此事一出,往翊王府送美人的又多了不少,只是这一次却又是一概退回了,专宠之言甚嚣尘上。
朝野如何议论沈醇并不在意,若是日后真在这个世界遇上有兴趣的,倒可解释一二,若是没有,更不用不管了,即便他不做,那些猜测流言也不会少。
朝廷政务繁多,各项事情处理的差不多的时候,已然是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
宫中的御花园并不如何大,可是花树都是精心培植的,花朵怒放,红香满天。
沈醇出行并不像皇帝那样呼呼喝喝的带很多人,最多两三个侍卫,或是一人独行。
这样的随意不是没有人动过歪心思,只是各方派出的刺客无数,却无一人能够伤得了他,反而折损了自己的人手不说,让沈醇顺着藤又摸出了几个瓜,让两位藩王被收回了所有权势进了大狱。
此事一出,派来刺杀之人少之又少,只因他们想起沈醇除了摄政王之位,曾经还是西北军中挥斥方遒的元帅,京城的繁华并未让他的血性泯灭掉一丝一毫。
皇帝年幼,宫中除了太后并无妃嫔,即使有女子,也只是各个宫室负责洒扫的一些宫女,也方便了沈醇闲来无事在这御花园中看看风景。
毕竟王公大臣议事还是要招至宫中的,即使他大权在握,也不能公然将大臣招至府中议事。
小径蜿蜒,斗折蛇行,桃红柳绿深处,隐隐传来说笑之声,倒是显得春日里格外的热闹。
沈醇脚步一顿,透过花枝看过去,那不远处的凉亭下立着小小的箭靶,又有几个宫人守着,小皇帝正穿着一身常服对着靶子射箭。
弓是小弓,箭也是小箭,力道不大,但是射出的箭却很准。
“飞白射的真棒!”凉亭中坐着的太后夸奖道。
“母后谬赞了。”小皇帝被夸,面上微有红晕,却是从箭篓之中又取一箭,态度比之前还要认真几分。
他连射三箭,三箭皆是中了靶心,太后夸了又夸,拉过去给他用帕子擦着太阳晒出的薄汗。
“怀之,该你了。”凤飞白朝着那等候在侧的少年说道,“你若不能胜,朕可是要罚的。”
“臣自然不会输的。”那少年掂着弓说道。
简怀之,简阁老的嫡孙,曾经是十六皇子凤飞白的伴读,新帝登基,仍然伴随左右,年岁不过在十岁左右,却是生的比小皇帝高出大半个头,俊朗帅气已见端倪。
那少年执弓,搭箭便射,行动敏捷,同样箭箭皆中靶心。
“怀之射的不错。”太后同样夸奖道。
虽都是中靶心,可明显有些不同,小皇帝白皙的小脸上明显带着不服:“此为平局,怀之要再比过。”
“再比就再比。”简怀之微微抬起下巴道。
年少相伴,新帝年幼也无架子,相处不似成人,倒是随意很多。
沈醇看了一轮,并不想多做打扰,转身行走数步,却是对上了捧着果盘匆匆赶来的宫女。
虽是距离甚远,可是已然瞧见,避无可避。
“拜见翊王爷。”三位宫女捧着果盘匆匆到了近处行礼问安,面色上带着谨慎小心,一看便是太后宫中人。
“起来吧。”沈醇抬手,回身再看凉亭处,那里的比试已经停了下来。
既是察觉了,不见的确不行。
沈醇负手走了过去,之前的欢声笑语早已不见,宫女纷纷跪地行礼,连本是坐着的太后都站了起来,容色虽是端庄,可是眸中难掩紧张之意。
“拜见陛下,拜见太后。”沈醇行到近前拱手行礼。
“爱卿平身,不必多礼。”凤飞白握着小弓的手收紧,目光却是止不住的往沈醇身上瞧。
“翊王不必多礼。”太后走出了凉亭,宽大的衣服若有似无的遮住了凤飞白手中的小弓道,“翊王今日怎么有空来御花园中?”
她虽贵为太后,却也并非是稳妥之位,丈夫死了,母亲的荣耀便要靠儿子来给,可幼子尚小,并无自保之力,若是一着不慎,只怕跌下高座不过是眼前事。
她虽感激沈醇两次相救之恩,却更加畏惧于他。
翊王朝政繁忙,少有踏足御花园中,本只是挑了今日天气好,又逢儿子兴起让他们在此比上一遭,却不想运气如此之差。
“忙碌之余出来散散心罢了。”沈醇观母子二人神色,微微一笑,踏足到了那凉亭之中坐下,他取过杯盏,便有宫人谨慎的上去奉了茶,杯盏在手中把玩,沈醇的目光移向了那箭靶道,“陛下的箭射的不错。”
皇帝未坐,臣子却是先坐了,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大不敬,但在场之人无一敢置喙什么,只有简怀之欲言又止,却是又将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如今朝中翊王之势形同帝王,军队,朝堂和民心都握在他的手中,便是陛下也只能避其锋芒。
太后闻言勉强一笑道:“翊王谬赞了,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
“哦?原来如此。”沈醇看着那唇红齿白的小皇帝笑着说道,“陛下方才说是平局,怀之若是输了要罚,罚什么?”
他说平局,太后便知他并非是初来,而是在一旁自然看了许久。
凤飞白知道这是僭越,却也知道抵抗是没有用的,他看了一眼母后,未得什么提示时开口道:“若是怀之输了,便要替朕书写太傅布置的抄书。”
他面颊微红,明显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如此,既是平局,那便再比过。”沈醇并未动身,明显是要在这里等着看了。
太后面色微白,想要说些什么,到底只是按了一下凤飞白的肩膀,重新落座于凉亭之中。
三月还是微凉的天气,更是处于凉亭之中,也不曾有什么大的活动,太后却觉得浑身有一种汗津津的感觉。
凤飞白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握住了小弓抿住了唇,母后说韬光养晦,那便只能输了。
“太傅说让陛下抄几遍?”沈醇在小皇帝提弓时问道。
凤飞白开口道:“三遍。”
太傅教的那些,不论抄哪一篇都需要耗费极多的时间,也难怪小皇帝使诈说要罚。
“比箭讲究公平,不能只有陛下罚。”沈醇笑道,“若是怀之输了,便罚怀之替陛下抄,若是陛下输了……”
沈醇语调拉长,看着小皇帝瞪圆的眼睛道:“陛下便替怀之抄吧,还要连带自己的一起。”
凤飞白准备搭箭的手一顿,箭都掉在了地上,他连忙去捡,内里早已纠结的一团。
一遍便已然需要一个时辰才能抄完,六遍便要六个时辰,一天什么都不用干,只抄书了。
“太后以为如何?”沈醇问道。
太后心里不安的很,她知翊王擅长拿捏人心,却不知连孩子的心思都能够摸得着。
孩童不比大人,心思总是难以隐藏的特别好,尤其是抄书一事,更是儿子平日不爱做的。
她虽言韬光养晦,可陛下却难以拿捏其中的分寸,反而因为这人极具欺骗性的外表每每失去戒心。
“翊王所言极是。”太后只能如此开口,目光焦急的看着凤飞白,希望儿子能够领会到他的意思。
“如此也算是公平公正了。”沈醇笑道。
凤飞白提起了小弓,将箭搭上,看着那靶子,知道母后必然是要让自己射偏,可是一旦输了,便是六遍的抄书,犹豫之下,却是手指一松,那箭射在了靶心的外边。
凤飞白下意识看了沈醇一眼,未从其中得到丝毫赞许之意时心里觉得有些闷。
见此场景,太后却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射箭是轮流来的,三箭定胜负,简怀之在凤飞白让位后提起了弓,他不过十岁,但家中教导皆记于心中,关键时刻,一定要保护陛下。
箭羽飞出,直中靶心。
“怀之的箭射的不错,可见平时有下功夫。”沈醇开口道。
这整个大雍,若论箭术,摄政王敢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当日穿窗一箭便是佳话,即便是简怀之的武师傅都未必能得他一句称赞,闻此言,简怀之握紧了弓,努力默念家中教诲,却还是心中喜悦:“多谢翊王赞誉。”
简怀之抿着唇压着高兴,凤飞白却是心里郁闷的很,分明他也不差,可是却必须装的很差,得不到赞赏不说,还得抄书!
小皇帝心里不爽,难免带到了面上,本就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鼓了起来,满满的都是气。
沈醇目光微妙,笑了一声道:“轮到陛下了。”
都是孩子,一个称赞一个没有,自然会不服气。
韬光养晦?确实是欠了十万分的火候,有的学呢。
“陛下。”太后提醒了一句。
可凤飞白仍然闷闷不乐,搭箭的时候沉了一口气,放出时却是落在了靶子的最外围。
这一箭倒是让太后满意了,却让凤飞白瞪大了眼睛,这一箭他分明是认真的!为何?!
只是不等他整理出思绪,又轮到了简怀之,箭羽再次射中靶心。
沈醇笑道:“简将军之子果然名不虚传,若是长成,日后必成我大雍一员虎将。”
简怀之深吸一口气,已然快要压不住唇角的笑意了:“翊王谬赞了。”
他之志向便是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虎将,能得翊王赞誉,一定能成的。
凤飞白看着他们的你来我往,再提箭时嘴唇已经咬了起来,只是孩童本就不慎熟练,越是急于求成,越是情绪浮躁,便越是容易做错,箭羽擦着靶心飞出去的时候,凤飞白眼睛已经开始酸了,可礼仪教养却不允许他无理取闹再来一次。
然后简怀之又射中了靶心。
“此一轮怀之胜了,过来。”沈醇说道。
简怀之走了过去:“翊王吩咐。”
沈醇伸手,在他根骨上摸过道:“怀之擅弓,根骨也是不错,此弓力道已然不足,本王府中有一弓,乃是幼时用来射过大雁,正好赠予你,好好练习。”
大雁高飞,难以射中,能以幼时之力拉开并射中,那弓绝对是良弓。
“多谢翊王。”简怀之难掩喜悦抱拳道。
收服一个孩子对于沈醇而言并不难,只是他二人言笑晏晏,却是让小皇帝握紧了弓,眼睛里一阵的模糊,明明他也行的,他也想要这个人射过大雁的弓箭。
一声小小的抽泣让沈醇移过了视线,目光所及,小皇帝站在日头下面紧紧的咬着牙,眼睛里泪珠都已经在打转了,却是拼命忍着不让掉下来。
太后已然惊了,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见沈醇起身几步走到了儿子的面前,心神提的极高。
“愿赌服输,陛下确实技不如人。”沈醇看着小皇帝睫毛上挂着的小水滴问道。
果然长的好看,就是讨人喜欢。
沈醇素来不喜欢孩子哭,因为讲不通道理,可小皇帝这副忍着不哭,鼻尖脸颊都红红的,只有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沁了水的模样着实让人很难讨厌。
“朕才不是……”凤飞白得了批评,心里更难过,本想随意抹了眼泪不这般丢人,却是腰间一紧,已然被抱了起来。
他的小弓落地,手搭在了沈醇的肩膀上,惊讶的眨眼的时候,眼睛里强忍的眼泪已然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沈醇抱着小皇帝重新落座,问一旁侍女要来了帕子,伸手擦过那红红的眼角和脸蛋道:“陛下不哭,既是技不如人,日后好好练便是。”
他的手臂有力,坐在腿上被单手扶着,清淡的熏香萦绕在鼻头,让小皇帝久久无法回神,早已忘记了刚才为了什么而难过了。
沈醇此举出乎众人意料,不仅小皇帝惊讶,简怀之更惊讶,一旁的太后更是惊讶的险些跳了起来,尤其是看见儿子在沈醇怀里乖巧的模样,心里提的跟看见小鸟在鳄鱼嘴里蹦来跳去一样,整个人都快窒息过去了。
“翊王,陛下出了一身的汗。”太后隐晦说道。
“朕日后自然好好练。”小皇帝眼睛直勾勾的往沈醇脸上瞧。
他从前也坐在摄政王前面看过奏折,却未曾这样坐着,即使是父皇,从前也很少这样抱他,若是父皇还在就好了。
沈醇自然听到了太后的言辞,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算计他的是他们,如今提防的也是他们,哪能好事都让他们占尽呢。
沈醇不仅没放人,反而捏了捏小皇帝的脸颊道:“陛下弓箭不好,乃是武师傅教的不好,臣不才,只有弓箭尚且拿得出手,陛下若是不嫌弃,日后臣教陛下如何?”
他的话谦逊至极,可话里的意思却让小皇帝喜悦至极,一时早已忘了母后所说,只想着拜师之时:“当真?”
“当真。”沈醇说道。
太后心慌难忍:“此种小事,还是不劳烦翊王了,免得耽误了正事。”
“陛下的事就是正事。”沈醇看向了太后笑道,“或者太后想为陛下另寻名师,沈某若是不敌,自然不敢再教导陛下。”
话语出,太后再不能多言什么,只是忧心忡忡的看着满脸雀跃的儿子,觉得眼前发黑。
沈醇此人果然好深的筹谋,若是陛下将来对他毫无戒备和敌意,岂不是将江山都让于他了。
有沈醇亲自教导,凤飞白的箭次次射箭靶心,一个午间过去,待回到宫中时仍然雀跃不已。
太后禀退宫人,看着雀跃的儿子叹了一口气道:“陛下。”
她语气沉重,也让凤飞白心中的喜悦落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消失,眉头皱了起来:“母后,儿臣是否做错了?”
他只顾着高兴,却忘记了隐藏锋芒。
身为母亲,哪里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每天都快乐,但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一时的高兴若是可能送命,还不如从未高兴。
这是生于宫中的孩子的悲哀,可如此局势,确实不能大意懈怠。
“陛下要听翊王的话,但是不可过于表露自己过人之处。”太后拉着他的手道,“飞白,为了大雍的江山,母后还有宗族,你一己的悲喜都要隐忍,否则一旦江山落于他人之手,你我母子性命不保,你明白么?”
“翊王他救过我们。”凤飞白很难想象那个人会杀了他们。
他总觉得那人不会。
“那是因为陛下还未触及他的利益。”太后认真道,“帝位带来的荣耀和改变太大了,你父皇未坐上帝位之前,也是处处谦逊的,可是坐上了以后,一言一语便可决定他人命运,日子久了就变了,如今翊王无杀你我之心,若是日后陛下长成了,天下正统归属,他未必肯归还权力,若不收敛锋芒,只怕你我母子未必能够等到那时。”
她说的认真,乃是毕生在这宫廷之中的亲身经历,凤飞白垂下了眸,想要说什么却是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有一句:“儿臣知道了。”
他不是有父皇庇佑的孩子,他……不能任性。
……
沈醇摄政越久,朝堂之上的权力便捏的越紧,凤飞白无丝毫插手的余地,他也不敢插手。
“翊王麾下能将颇多,但是臣调查所知,有一吕克将军,带兵一万,却是虚报军饷,欺上瞒下,甚至将兵器融化贩卖,以充私用,翊王以为该如何处理?”有朝臣禀报道。
朝堂虽稳,但仍有老臣不服,故而处处寻找漏洞,专挑弊病。
大雍不斩言官,沈醇如今决天下之事,有时候自己麾下的确会有顾忌不到,有他们在,反而省去自己不少麻烦。
“陛下以为呢?”沈醇看向了坐着的帝王道。
五年时光,足以将曾经的孩童变成如松如竹的少年,坐在高位上的帝王身着朝服,其上以金线绣着祥云盘龙,玉带扣腰,高冠束发,流毓纷扰,眉眼与皇后年轻时有三分相像,却是面如冠玉,已可见成年后的俊美,只是性子内敛了很多。
少年帝王开口,变声期的嗓子去了从前的清亮,多了几分磁性:“朕看了递上来的折子,按其中所写,吕克贪污军饷,其罪当诛,但大雍讲究实证,不若将其押解回京,详细盘查后再做定夺,爱卿以为如何?”
朝堂有些安静,沈醇捻动着手指道:“既是已经查证,斩首示众便是,不必耗费人力物力了。”
“翊王英明。”朝臣皆是说道。
凤飞白袖袍下的手指捏紧,却未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之意,多年隐忍,早已让他磨练出了不形于色的本领。
他年岁愈大,看的越多,学的越多,便越是知道沈醇的权势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这个皇帝形同虚设,不过是傀儡罢了。
“只是斩了吕克,该提拔哪位将军带领这一万士兵呢?”有朝臣说道。
京城御林军不过三万,一万兵马绝不是小数量,朝臣心思浮动,凤飞白眸光微动,看向了朝堂一角。
“翊王麾下有将王渡,乃是翊王亲兵出身,如今已是副将,带领一万人马绰绰有余。”兵部侍郎说道。
“臣以为不妥,王渡并无亲自带兵之经验,臣推举季涛将军。”又一朝臣说道。
“安将军从前便领这支军队,乃是副将,臣以为……”
朝臣议论纷纷,凤飞白手指微微摩挲着袖袍,沈醇听众人所言,目光转向了小皇帝道:“陛下觉得哪位将军堪当重任。”
“领兵之事朕并不精通。”凤飞白说道。
“原来如此,陛下以为季涛将军如何?”沈醇看着小皇帝挺直的腰背笑着问道。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可朝臣推举将军便有数位,唯有季涛是凤飞白的人。
凤飞白心神绷紧,脑子里已有些空白,他总觉得这人知道了,但又无法确认:“季涛年轻,恐不堪此重任。”
“陛下所言甚是,臣觉得王渡不错。”沈醇说道,“领兵之事便交于他如何?”
“翊王所言有理。”凤飞白语气凝滞。
“多谢陛下。”沈醇笑道。
小皇帝的一举一动自然在在他的掌握之下,俗话说,文臣造反,三年不成,想得兵权的确是一个好的开端,只是虽然有□□,手段仍然太过于稚嫩。
先帝既敢算计他,小皇帝想要得权势,自然得自己辛苦一些,慢慢夺,虽是提心吊胆一些,但总归他不会要了小皇帝的性命。
退朝时沈醇躬身行礼,先一步离开,群臣才缓慢的退去,只剩下姚国公看着起身的帝王叹息道:“陛下,卧薪尝胆,忍常人所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是为大智也。”
“多谢外公教诲。”凤飞白说道。
他自然知道忍之一字的重要性,只是近来沈醇逼迫之势愈发紧了,每每让他措手不及,只能步步相让,还未迈步出去,便被迫收回自己的脚,不敢让其察觉一丝一毫。
……
“元帅,吕克中饱私囊,您打算怎么解决?”梁文栋拱手问道。
“军饷是士兵的卖身钱,豁出命的东西。”沈醇将手令递给了他道,“沾了这个,斩首太便宜了,凌迟处死。”
“是!”梁文栋低头道。
宫中守卫森严,只有太监行色匆匆,到了帝王面前,低头附耳道:“陛下,翊王改了决定,吕克凌迟处死。”
凤飞白手中的笔顿了一下,白纸上的墨迹黑了一块:“他是在警告朕么?”
吕克贪污,必要处死,凌迟也不为过,但是在提过季涛之后行此重典,或许真的是在杀鸡儆猴。
“陛下莫慌,翊王虽杀心颇重,却从不斩无过之人,便看朝堂上那些总是反对却反而高升的言官便可见一斑。”太监总管安慰道。
“朕自是知道。”凤飞白将笔放了回去,看着纸上的墨迹道。
他自然知道翊王治下从不滥杀无辜,宗族亲人只要不欺压他人,从无问罪之说,他与母后虽然受制于人,可一应吃穿用度从未有任何短缺苛待。
翊王治下宽严并济,国库丰腴,四海升平,比之父皇在时可谓是气象一新,百姓只知翊王,而不知辰元帝便是他的政绩所致。
凤飞白甚至不确定自己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后是否能够做的比他更好,他是仰慕那人的,从幼时初见便仰慕至今,只是他也是畏惧的,就像母后所说,翊王做的再好,也是悬在头顶的刀,你不知它何时便会落下,与其日日悬心,不如除去。
多年隐忍,凤飞白却愈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甚至有时候会不明白自己,沈醇有恩于他们母子,他夺去那人所有的骄傲和权势,岂非恩将仇报?
可他夺的,又是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陛下,陛下……”太监总管叫了几声。
“什么?”凤飞白抬头道。
“翊王来了。”太监总管提醒道。
凤飞白抿了一下唇,坐直了身体道:“请翊王进来。”
“拜见陛下,陛下金安。”沈醇恭敬行礼道。
这么多年他虽然掠夺权势,一步步加剧小皇帝的压力,但是礼数上少有错漏,也让人拿捏不住把柄。
“朕说过多次,爱卿见朕不必多礼。”凤飞白的视线投在殿下,看着那人仿佛天生含笑的眉眼和行礼的举动,尤其不解为何是同样的行礼,这人做来就是比他人好看甚多。
“礼数不可废。”沈醇行礼过后,转头示意跟随的人。
侍卫将厚厚的奏折抱了上去,太监总管接过放在了御桌之上,凤飞白看了一眼道:“这些都是新呈的奏折?”
“新批复完的。”沈醇笑道,“陛下可过目。”
“给翊王赐座。”凤飞白说道。
御桌左侧置一座,沈醇步上高位落座道:“今日臣就不读给陛下听了。”
凤飞白蓦然看向了他道:“为何?”
“陛下如今还有不识之字?”沈醇抬眉道。
“……并无。”凤飞白心中略有遗憾,他登基五年有余,将近六年,从八岁时看奏折,每每都是沈醇读之他听之。
那声音不疾不徐,即便国事想起来每每需要绞尽脑汁,也觉得是一种享受,如今却要断了么?
看奏折之事也是凤飞白的不解之处,这人分明能用那些小事糊弄朝臣便是,却每每都将重要的事给他过目,他虽无决策的权力,可看过许多,碰上朝臣所言之事也能够想到应对之策。
这样的事会让凤飞白觉得沈醇在培养他,可每每有此猜测时,他试图拉拢的势力都会被翊王一一斩断,只有极为隐晦的能够残存一二。
目光从奏折上划过,凤飞白的目光却是不自觉的落在身旁坐着的人身上。
五年多的时间并未给沈醇带来太大的变化,他一日既往的慵懒风流,看着毫无威胁,可谁都清楚他就是一只处于歇息状态的猛兽,敢挑衅者当死无全尸。
五年的时间让凤飞白明白了忌惮,却又忍不住对其亲近之意。
他忌惮他,却又想见到他,矛盾重重,困扰于心。
“陛下有何疑问?”沈醇自然察觉了小皇帝的视线。
“并无。”凤飞白慌忙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奏折之上。
奏折颇多,其后却有批复,凤飞白每每思忖完后会再看沈醇的朱批,但即便觉得自己已经思虑周全,看时却总会发现疏漏之处。
他自己看时不觉,却不知在一旁沈醇的眼中,帝王叹气拧眉皆有含义,也只有此时,小皇帝才会露出几分真性情出来。
他虽然聪明机敏,十四岁的年龄便已经学会了诸多本领,还懂得察言观色,称一句神童也不为过,但在沈醇看来,还不过是个孩子。
国事处理已然有了明君的潜质,只是其他还需要再培养,姚国公所说的卧薪尝胆也是这个理。
凤飞白看完了奏折已是两个时辰之后,抬头时看见沈醇,既是心情逐渐复杂,却又莫名的觉得心安。
沈醇虽夺权,却从未苛待陷害,日后他便是拿回权力,也同样不会伤他性命。
只是若真的功成,只怕这人仍会恨他。
“陛下在想什么?”沈醇问道。
凤飞白腰背挺直,思绪回转道:“朕看完了。”
“有何见解?”沈醇问道。
凤飞白并不敢展露太多,只挑浅显处说,可每每对上沈醇目光,都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就好像他的所有隐藏在他的眼中都像是班门弄斧一般。
“陛下长大了。”沈醇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笑着离开。
他来去潇洒,却让凤飞白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时光匆匆,又过四年,四年来国库充盈,翊王外攘边疆,内平藩王,蛮族无一敢犯,藩王兵权收回翊王之手,翊王之势,说一句如日中天也不为过。
“陛下手中兵力只有一万,必得费心筹谋。”姚国公叹息道。
“朕知道。”座上帝王声音沉沉,流毓微动,其后面孔虽未完全退去青涩,却已是丰神俊朗,俊美逼人。
多年筹谋,即使他拼尽全身力气,在翊王手下都好像小孩子的打闹,毫无胜算。
“此次太后寿宴便是时机,蛮族进献贡品,若能成功便可,若是不能,便推到蛮人身上,陛下保自己万全便是。”姚国公说道。
“朕知晓,只是所派之人必得精心挑选,不要伤了他。”座上帝王冷声说道。
姚国公沉默许久,开口道:“臣领旨。”
要不是这是他外孙,亲外孙,他都想撂挑子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