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止境的黑夜之中,一道身着白袍的人影不断穿行着,他宽大的白袍垂落,将一道小小的人影抱在身前,动作非常小心。
被人当小孩子一样抱在身前的白意半点也没有不自在,反而还觉得省了自己赶路的辛苦,闲着无事的他干脆动用视觉之外的一切感知,去感应这片黑夜之中的一切。
很快,白意就注意到,白袍人在探路的过程中,身上的衣物不时散发出晦暗的能量波动,他能感应到那是光元素被消耗的波动。白袍人则适时根据光元素消耗的波动调整自己的脚步,中间甚至不惜绕一圈远路,也要避开某些突然剧烈消耗光元素的地方。
——而那些地方,在白意的感应中,都是软泥怪聚集较多的地方,算是“强污染”源。
——所以这算是有特殊的躲避软泥怪方式?
他好奇地开口问了出来。
就凭白袍人对他的态度,只要不涉及特别机密的东西,想必对方应该都会有问必答。
而白袍人果然毫不隐瞒地道出了其中玄机。
——他身上的附魔装备圣光法袍在靠近污染源时会发生反应,自动激发净化术。而污染源越强,净化术所需要消耗的光元素也越强。所以,尽管他们并没有监测软泥怪的手段,但只凭身上的光元素消耗程度,就能判断哪里的软泥怪多,哪里的软泥怪少,那么行走在这片黑夜之中时,他们就能尽量规避软泥怪较多的地方,不进行不必要的消耗。毕竟这片永夜之中,光元素稀少而珍贵。
白意表示懂了,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白袍人的衣袖,用惊叹中夹杂憧憬的口吻开口:“原来是这样,好神奇的圣光法袍!”
相比之下,他身上的衣服就很不入流了。
——早在进入这个角色的身体后,白意就发现了,这小女孩身上的衣物摸起来像是麻制的,其实是某种不知名的植物编织而成,可能唯一的优点就是非常结实。就连脚上蹬的鞋子,似乎也是由同一种植物编织的。材料很原始,但款式却接近西方国家中世纪的骑装,从头到脚都是一身灰扑扑。
无论如何,他的打扮肯定称不上多精致,差不多就是这片永夜世界的流民造型。编织衣物的材料本身也没什么特殊作用。
——相比之下,圣光法袍就很酷炫了。
所以,怀里的小女孩“忍不住”仰起脸问道:“我已经学会了冥想法,算是圣光法师吗?我也能拥有这样一件圣光法袍吗?”
“她”的憧憬与惊叹,已表露无遗。
“是的,您将会拥有最好的。”白袍人轻轻开口,声音很有力道,“请相信我。”
除此之外,他又挪了挪手臂,让自己宽大的袍袖将怀中的女孩子遮挡的更加严实,那绘有金色纹路的附魔法阵在夜色中散发出一阵阵无形的波动,持续不断消耗的光元素形成外放的净化术,彻底包裹了小女孩。
让一切污秽都无法接近“她”的身边。
——而这样使用净化术,其消耗比圣光法袍遇到软泥怪时被动使用净化术要大得多。
但对方显然宁愿这样消耗对他来说宝贵的光元素,也不愿意让白意受到一丝一毫的污染。哪怕此前白意在软泥怪形成的沼泽之中来去自如,已经显现出相当强大的抗性。
白意当然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的眼眸在夜色之中轻轻闪动了两下。
他完全明白对方的想法。
毕竟预言上也没说太阳之子完全不受软泥怪的影响啊,更何况这明显还是个尚未达到完全体的太阳之子幼崽,万一他只是抗性比一般人高,污染发作比较慢呢?好歹也是盼了这么多年的预言之人,以这位白袍人的态度,肯定不希望自己有哪怕一丁点闪失吧。
因此对方才会如此小心翼翼,谨慎万分。
但正常来说,这人直接将他身上那件圣光法袍披到白意身上,把他从头到脚套个严严实实,不是更方便也更谨慎的做法吗?还不用这样不断外放净化术消耗能量呢。
以白袍人对“太阳之子”的小心呵护劲儿,总不可能舍不得一件圣光法袍吧,更何况还只是回逐日者大本营的路上暂时借用?
所以,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不能。
——他不能脱下自己的圣光法袍,又必须保护白意的安全,所以只能用这么麻烦的办法。所以白意才没有拒绝被npc抱起来走。
嗯,才不是因为代步工具自动送上门呢。
只不过,不能脱下圣光法袍,代表着一旦脱下是否会有强烈的后果?会不会到时候就连送白意前往阻止大本营的能力都没有了?
那具被严密裹在圣光法袍之下的躯体,真的还是完整的人类之躯吗?
想到刚才胳膊状似不经意向后戳时,隔着圣光法袍,感觉到的仿佛陷入橡皮泥中的奇怪触感,白意心中已经浮现出大致的猜想。
他突然开口道:“你说是诸神的诅咒污染了这个世界,唯有太阳之子才能解除诅咒,又说我是太阳之子,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除诅咒啊,我连诅咒是什么都不清楚。难道就是那些软泥怪念念叨叨的东西吗?”
白袍人怔了怔,他轻叹一口气:“您将失控者称为软泥怪吗?倒也算是恰当。诅咒并非那么简单的事物,而是无处不在的规则。只要诸神的诅咒一日不解除,还活在这片永夜之中的生灵,便一日无法解脱。因为这个世界的根源已经被诅咒所污染,由世界的根源所创造的万物,都无法避免。”
他的语调里沉淀着沉重的悲哀。
似乎是察觉到小女孩一直在看着自己,白袍人又话锋一转,重新提振起精神:“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相信您一定能改变这一切。”
“……您不知道诅咒是什么不要紧,不清楚该怎么做也不要紧。这些东西您以前没有接触过,不知道是很正常的。请您放心,我们有学识最渊博的大法师,您能从大法师身上学习到一切您所不知道的知识。”
“……就好像您此前从未学习过冥想法,不也是一教就会吗?”
他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到了极点。
“我们不知道怎么破解诅咒,但您一定可以,就算现在做不到,将来也一定能做到!因为预言就是这样说的!”
白袍人的语调逐渐变得激烈,他托着怀中的小女孩,宛如托举着一枚小小的太阳,似乎即便被太阳的烈焰所融化,也要不惜一切将它托举而起。他注视着白意,不加掩饰地、狂热地、强烈而执着地期盼道:
“我们可以的,无论还要等多久,我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我们所有的坚持与忍耐都是为了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您一定会终结这绝望的命运,一定会吧?”
最后一句话,让白意生生听出他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恐怕他也没有那样无条件相信预言,只是强迫自己必须相信它。
白意忍不住认真抬头看他。
沉寂的夜色中,两人分明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们的视线又好像确确实实撞在了一起。
白袍人听见怀中的孩子稚嫩却平静的声音。
“啊,当然。我可是预言中的太阳之子啊。”
于是,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面具之下,那透露着污浊腐败气息的脸上,头一次绽放出堪称开怀的笑容。
“是啊,您可是预言中的太阳之子啊。”
·
所谓逐日者的「大本营」,说是「大本营」,其实不过是一片山腹中的幽谷,在白意的感知之中,越是靠近大本营,附近的软泥怪就越少,也不知是他们精心挑选出的一处地方,还是清理掉了附近的软泥怪。
但这不重要。
白意二人的到来惊动了整座幽谷。
在被特意挖掘出的层层叠叠的山道之中,白意能感知到不断响起的衣物摩擦声、脚步声、还有远处的交谈声,哪怕看不见,但却能想象出此时被惊动的逐日者们走出了自己的“房间”,竞相“围观”他的场面。
显然,“太阳之子”这个名头的影响不小。
不过,正因事关重大,这里的人才不好第一时间下判断,反而要更加慎重地对待白意。
将白意带回来的白袍人——被称为加德利的男人不知道和其他人说了什么,消息一层一层传递下去,很快就有人通知白意,那位传说中的大法师要见他。
大法师,据说是目前的逐日者之中实力最强,地位最高的存在,也是当年那一批做出预言的圣光法师之中,还活着的最后一位。在前辈与同伴们纷纷离开的现在,他在剩余的逐日者之中,拥有着近乎绝对的威望。
——只要获得了他的承认,白意这个「太阳之子」的身份就是毫无争议的了。
不过,白意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在他这个玩家降临之前,这个角色恐怕早就死了,所以,无论所谓的“太阳之子”究竟是否真的存在,都绝不可能是他所操控的这个角色。
但他毫不担心,也毫不迟疑地抬步便走。
他相信,无论一开始是怎么想的,见过他之后,那位大法师绝不会否认他的身份。
——炼假成真这种事,不正是他最擅长的吗?
一路向下走过长长的阶梯,抵达黑暗的地底,白意眼前竟然出现了极微弱的光。
他惊讶地朝前看去,发现这是一处极其简单的石室,石室中央,有星光一般微弱的光芒于半空中盘旋,如同星辰光点组成的漩涡。
而漩涡下方正中心,坐着一位白袍人。
他一身圣光发泡,脸上是与加德利同款的面具,周身却有一种经岁月浮沉洗礼的沧桑,即便不看脸也能看出是一位睿智的老人。
这位大法师朝白意看了一眼,没有提到预言的话题,只是用温和慈爱的声音开口:“你就是今天被加德利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不,不是小姑娘,是太阳之子哦。”
白意走过去几步,纠正他的话。
大法师一怔,忍不住深深看他一眼:“你知道太阳之子所代表的含义吗?”
……你真的决心背负起这个名号吗?
……而不是做一个与预言毫无关联的普通小姑娘,一个被捡回来的幸运儿,就在他们的造拂之下度过这剩下的时光?
面前的小女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微微歪头,开口道:“其实预言是骗人的吧?”
大法师再次愣住。
“我说,从头到尾,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太阳之子吧。”白意再接再厉,“所以你根本不用任何验证,就知道我不可能是太阳之子。”
“……因为太阳之子本来就不存在啊!”
安静的石室中陷入一阵沉默,唯有那星辰光点如漩涡一般流转着。
“小姑娘,你很聪明。”良久,大法师才叹了一口气,他惊讶地看着白意,摊牌道,“你是对的。太阳之子的确不存在。”
“应该说,从来没有什么诸神的诅咒。”
“自然也就不存在救赎世人的太阳之子。”
“这一切都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在小女孩洞穿一切的眼神中,这位大法师缓缓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恐怖的脸。
他半张脸完好无损,苍老的肌肉堆叠在一起,另外半张脸扭曲一片,宛如腐败的污泥肆意生长,没有了人的形状。
“诅咒我们的从来不是神明,而是命运。”大法师叹息着开口,“从一开始,毁灭就是这个世界必然的命运。”
“命运要这个世界毁灭,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办法拯救它。”
“率先发现这一点的是当时的预言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