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辰时,时越从睡梦中醒来,抬手才发觉身上挂着个娇娇软软的女人。他微讶,然还不及出声,就见身上人一骨碌爬起来,躲避洪水猛兽似的,连连退到角落里。
时越茫然坐起来,看到眼前景象,眉心慢慢皱起。
宽敞的床榻,被褥凌乱。朝华抱着膝盖躲在床角,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瓷白,濡湿鬓发贴在颊边,两个乌黑的大眼圈明晃晃的,楚楚可怜,竟似彻夜受惊未眠。
“这是怎的了?做噩梦了不成?”时越过去些,怎料刚抬起手,就见朝华不断退后,神色胆怯,又飞快下了床榻,逃命的都没这么快。
时越讷讷收回手,一头雾水。
这公主怎么一夜过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就这么怕他?
他昨晚也没干什么混账事吧?
时越下地时,朝华已经跑出去了,徐嬷嬷在外间,二人低低的说话声传来。时越本欲出去问问,不过想起方才朝华畏惧他的模样,又顿了顿,转头去到梳妆台前,破天荒地拿了面镜子,左右照照。
五官深邃,轮廓分明,还是跟从前一样英俊。
那就怪了。
时母也起了个大早过来,见儿子儿媳都起身了,立时吩咐仆妇下去呈早膳,她拉着儿媳妇说话。
“脸色不好,定是昨夜睡得不好。这一路舟车劳顿,是不是刚来这里也不习惯?莫怕,咱们府上跟京城也是不差的,往后你想添置什么,觉着哪里住着不舒坦,婆母叫人来修缮,这几日天气好,等你歇息好了,咱们办个宴,请表嫂表姐们都来玩,她们几个热闹爱说话,都是极好相与的,我料想你们年轻人也说到一处去,等过了起初这一两个月,慢慢适应了便好。”
朝华眼神闪躲,几次欲言又止,可对上时母关切的脸庞,终究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时母看到儿媳犹豫的神色,心念微转,顿时懂了。
——姑娘家脸皮薄,多半是闺房秘事不好意思说。
时母安抚地拍拍朝华的手背,低声道:“阿越欺负你了?殿下莫怕,婆母有招治他!”
这时候,时越正好换了衣袍出来,迎面接了时母一掌,脆响。
时母哼声道:“混账!叫你好好照顾殿下,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您可别污蔑人啊!”时越捂着手臂闪开,无辜极了。
天知道,他昨晚乏了早就睡了,而且成亲这么久,他连朝华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
朝华低着头,不敢看时越,小心拉拉时母道:“婆母。”
时母瞪了儿子一眼:“回头再跟你算账!”她转身来对着儿媳妇,笑脸盈盈:“哎,咱们不管他。趁她们几个没摆好膳,婆母带你去瞧瞧咱们这院子。”
“嗯,好。”朝华跟着时母走了,留下时越一人,百思不得其解。
早膳后,时越本想寻个时机好好问问朝华,无奈朝华处处躲着他。约莫个把时辰后,小厮就跑来传话说:朝阳公主和宁远侯来了。
朝华兴奋地跑出去,这下子,时越只好将满腹困惑憋在心里。
常念一早得了消息,料想她们远途至此,舟车劳顿,遂干脆从银城过来看望。
朝华压抑了好些天,终于见着亲近的朝阳妹妹,心中温暖,眼睛都红了。
常念抱着她,轻轻安抚:“阿姊,有什么话大可与我直言。”
朝华又想起夜晚时越恶狠狠的威胁,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又咽了回去,只摇头道:“安城与银城相距颇远,来往不便,也就不能时时见着你,我心里不安。”
常念沉默片刻,犯起难。
有什么法子呢?
宁远侯府百年来都在银城,她偶尔过来,家中还有祖母等人,也不好长待。而时越是一城将领,掌管地方诸多事宜,忽然的调动不合规矩,更怕带来动乱。
常念道:“阿姊放心,此番过来,侯爷有要事处理,大约要在安城住上小半个月,我们能时时见着,至于以后的,我回去后就同侯爷商量商量,寻个两全其美之策。”
“嗯。”朝华抹抹眼睛,心里忽然安定了。
另一边,时越臭着张脸,跟江恕发起牢骚:“侯爷,你得把我调回去,你和叙清都在银城,哪有独独丢我在这里的道理?”
江恕笑了声,慢悠悠道:“你镇守这安城,少说有八个年头。如今才想起不满?”
时越面上极快地滑过一抹晦暗情绪,半响,不得已道:“我摊牌了。这公主委实难伺候,昨夜才到安城就嚷嚷着要去侯府找她的朝阳妹妹,还要常住,我说不行,今儿一早就变了个人似的。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不无半点夸张,你说这……哪有新婚就分居的道理?依我看,最好的法子就是我调任回银城,她们姊妹也好相见。”
江恕垂着眸子思忖,一时没有答话。
“别人都是后宅三妻六妾才闹个鸡犬不宁,我这娶个公主回来,她一个人就有的闹了。”时越一想到朝华躲他如洪水猛兽,心里就烦躁得很,来回走动,坐立不安。
江恕道:“调任不是儿戏。安城地势险要,你走后,若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接替,迟早要出乱子。儿女情长,与西北安宁,孰轻孰重,你自掂量一番罢。”
时越忽然沉默下来。
他当然明白,一时发牢骚能说出此等快言快语,可真要考量大局,势必不能意气用事。
江恕拍拍时越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若真心想和她好,必要慢慢熬。你若只想后宅清净,一身轻松,她随阿念去侯府也不是不可,侯府多一号人,我不在时,阿念也不会烦闷。”
时越“哟呵”一声,当时就不乐意了:“你倒是想的美!我的夫人自然要在我府邸。”
江恕递给他个“随你”的眼神,幽幽道:“此事并非是我袖手旁观,不调任回银城,有不调任的好处,你自琢磨琢磨。”
言罢,江恕先行一步。
时越叹了口气。
好处?
哪来的好处。
此前在京城,时府与侯府来往方便,朝华有事向来与更为亲近的朝阳妹妹说,有时候大半日都在侯府,他们见面甚少,关系不冷不热的,清净是清净,只是也疏离。自徐后在佛寺出事,守灵超度,她们才慢慢亲近起来。
思及此,时越总算回过味儿来。
是了,倘若他调任回银城,朝华有什么事自然还是习惯性的与常念说,一来二去,他们越发疏远,还有什么夫妻情分可言?
麻烦归麻烦,费心归费心,可时越从未想过丢弃这公主换清净。
虽则这事也怪不得朝华,比起刚成亲不到一年的夫君,她自然更信任十几年的妹妹。
然信任和依赖,不也是一点点磨出来的?
“哎,侯爷!你等等我。”
时越想明白,立时追了上去,打定主意道:“我不要什么调任了,我猜朝阳殿下也会同你提起,到时定要找借口推了,就当是帮兄弟一把,成不成?”
“成。”江恕这么答他。
傍晚时分,常念果真提起这事。
江恕揉揉她脸颊,为难道:“阿念,事关西北安宁,还要再斟酌安排。我与时越多年交情,可担保他为人可靠,朝华的事,或许也当多托付给他这个做夫君的。”
常念觉着有道理,毕竟阿姊日后是要和时将军过一辈子呀,总要慢慢适应,这段时日她常来安城走动便是了。
“不如晚上我带阿姊去看看西北的夜市吧?”
江恕依她:“好。”
眼波流转间,常念又生一计,只是她还没有开口呢,江恕就慢慢道:“顺便也叫上时越。”
常念甜津津地笑了,亲昵贴贴他胸膛道:“侯爷实乃阿念腹中蛔虫也!”
说定逛夜市,时母最积极,刚用完晚膳就送儿子儿媳出门了,笑着叮嘱她们好好玩。
原本在寻常日子里,是没有夜市的,不仅安城,甚至于西北的中心城池银城,也没有。
前几年,宁远侯向朝堂请旨一道通商令,准许夜市通行,一切规模管制都依照京城,百姓欢呼雀跃,短短两三年过去,如今的夜市已是规模盛大繁荣。
华灯初上,人群熙攘,街巷里满是孩子玩闹声和烤串飘香。
有时越随同在侧,朝华耳边总情不自禁浮现那些乱七八糟的威胁,身处热闹里也不太自在,可她看到朝阳妹妹和宁远侯牵着手,言谈亲密无间,默默地没有去打搅。
江恕看到街边有兔子灯卖,知晓阿念喜欢,去买了一盏回来,常念笑盈盈地说还要吃糖葫芦和糖炒栗子,江恕笑着去买了。
时越见状,反应慢半拍地过去,也挑了一盏兔子灯,又去买糖葫芦,回来递给朝华:“喜欢吗?”
朝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接过兔子灯,手指不小心碰到男人的大掌时,微微一颤,飞快地缩回来,糖葫芦也不要了。
时越蹙着眉,隐忍一整日的谜团有些忍不住了。他抬眼瞧瞧江恕,不动声色地递眼色过去。
江恕无声叹气,转头问常念:“那头有杂耍,去看看吗?”
“好呀!”常念欢喜点头,嘴角粘了冰糖也浑然不觉,问朝华:“阿姊去不去?”
朝华犹豫片刻,不经意间看到宁远侯低着头仔细给妹妹擦拭嘴角糖渍,忽的道:“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她怕自己是个多余的累赘,会影响她们。
常念原还有些担忧,直到江恕俯身对她私语两句,才笑笑说好,又叮嘱时越道:“姐夫要照顾好阿姐。”
时越:“那是自然,你们放心吧。”
常念和江恕走后,原地只剩下时越和穿梭来往的陌生人了,朝华垂眸看看兔子灯,掩饰了心底失落。
她们这里接近巷子尾,来往人少,比起最繁华的街头,略显得冷清。
“今日你到底怎么了?”时越微微俯身下来,尽量语气温和的问,“还在想客栈的事吗?”
朝华摇摇头,不肯说:“没什么。”
倏的,时越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朝华下意识闭紧眼睛躲避。
原来是有货郎推板车经过,巷子窄小,眼看要撞上她们。
堆得高高的货物挡住了货郎的视线,等他过去了才看到两人,连忙赔礼道歉:“小的眼拙,冲撞贵人,见谅,请见谅!”
时越摆摆手:“无妨。”
“没撞到你吧?”时越上下看了看朝华,拉她去到另一家歇业的铺子前说话,省的这拐弯抹角的再被人撞到。
朝华的视线落在他玉锦色的长袍被勾坏的一条口子上,摇头说:“没有,你的衣裳破了。”
他要是不用身子挡过来,口子该划在她裙摆上。
时越扭头一瞧,随意拍拍,不甚在意:“咱们说正事要紧。你若真执意要去侯府……也,也成吧,不过每隔一月都要回家一趟,行不行?”
朝华抬头看他一眼。
“我不骗你。”时越又说,“我是粗人,少和女子打交道,实在猜不出你是什么心思,你心里有什么话要与我直说,不要躲着我,如此我才好改,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也明白的,是不是?”
朝华想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道:“你是个好人。”
时越一愣,然朝华的语气很认真,他没有打断她。
“但好人也不能打人,更不能不守律法。”
闻言,时越不禁失笑,虽一头雾水,还是顺着她道:“是是,你说的都对,可我打谁了?又怎么不守律法了?”
朝华咬了咬唇,小声道:“……我。”
“嗯??”时越反应半响,一脸震惊:“我?打你了?”
朝华点头,声音已经小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昨晚,你不光打我,你还威胁说……要是,要是我走了,你就打断我的腿,还要造个结结实实的金屋子出来,套上锁头……”
时越的神色已不能用震惊来形容,只觉破天荒地扣下来一大顶黑帽子,天老爷,他怎么会干出这种混账事?
可看着朝华,实在不像诓他。
可以上种种绝无可能出自他之手!
时越万分不敢信,再次问:“你确定这是我说的?不是你做噩梦?”
这种要命的事不能闹乌龙的啊!
朝华更委屈了:“做梦怎么会痛?我要是脱了衣裙给你瞧,定是红了一块。”
时越迟疑片刻,像是猛地想起什么来了,问:“打你哪里了?”
朝华说不出口,指着后面支吾道:“那,那里。”
瞬间,一道晴天霹雳降下,将时越劈得冷汗淋漓。
昨夜,是他做了个梦,梦里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爱不释手,揉了揉,又拍了拍,可其余的,就全无映像了。
说不准就是他睡梦里干的混账事。
时越一把抱起朝华,快步往回走,糖葫芦掉到地上也不管了。
朝华愣住了:“我们去哪里?不看灯会了吗?”
时越:“还看什么灯会啊?”
赶紧回府脱了衣裳看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