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常念做了个长长的梦,醒来时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摸摸脸颊,湿漉漉的,及至脖颈衣衫,都湿润一片。
春笙一直守在榻边,听见动静便起身来,掀开帐幔,吓一跳:“殿下?您怎么哭了?”
常念摇摇头,轻声问:“几时了?”
外头天光大亮,春笙拿雪帕替她擦擦眼泪,一边道:“辰时了。”
侯府还是原来的模样,这会子,老太太在福康院练拳;二夫人热络于结交世家夫人,正在准备品茶宴;三夫人素来喜静,在院子里修剪花草;至于四房,还是闹腾腾的不得安宁。
一家之主出征了,上边没有人威严压制了,四老爷越发放肆,一宿未归,上半夜赌钱,下半夜流连花巷,四夫人骂了一晚上,骂完四老爷“死鬼不着家”,今晨便开始数落几个无所作为的儿子儿媳,个个不争气,然几个小辈也像是听惯了骂,左耳进右耳出,到头来,四夫人自个儿气得不轻。
日升月落,日子还是得过。
江恕的亲笔书信一月一封送回朝夕院,战报则直接送往京城,开战至今,多是捷报。战争,既是保家卫国,对将士们而言也意味着军功和晋升。
常念数着书信,从暮春到盛夏,气温又渐渐转凉,一晃眼,竟是一年中秋了。
中秋是阖家团圆相聚的日子,听闻西北大军将东月国击退至北地,乘胜追击,正是打到关键处,他们显然不可能相聚了。
常念提笔写了封家书,转念一想,不如费些心思,给将士们,都送一封中秋家书。要知晓,像这样烽火连天的艰苦作战,亲眷家书是抵万金的,于鼓舞士气抚慰将士再好不过。
于是她派人在银城最热闹的街巷张贴了几张公告,谁家有将士出征在外,父老牵挂欲书信问候的,尽可将书信送来侯府,届时统一送去前线,若有不识字的,也可来侯府,由先生代笔。
一时间,侯府门庭若市。
从京城嫁过来的闺秀们听说后,纷纷过来帮忙,分门别类,按册存放,最后装满了一个大箱子。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这个消息,也总有家中无父无母无兄无长的,况且几十万大军,常念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在疲惫修整时看到这样一封暖心窝的书信,如此,有人欢喜,难免有人是失望。
恰逢运粮队伍出城,遂添了几车粮食,牛羊几头,改善伙食也是好的,另再允诺得胜归来的奖赏,单单以朝阳公主的名义。
此行运送家书的重任,交由江昀,随行护卫都是侯府的私卫,并不占用紧缺的将士。
江昀出发的时候,是夜晚。他在门口,肃然认真的神色,颇有几分像是江恕。
常念叮嘱他万事小心,二夫人也拉着大儿子的手,忍泪道:“记得去看看你弟弟怎么样了,可有伤着胳膊腿,阿明那孩子……我实在放心不下。”
江昀郑重应下,带人快马出城。
常念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夜色淹没人影,二夫人抹了把泪,转身道:“殿下,夜里凉,咱们也快回了吧?”
她们都担心秋后入冬,这位娇贵的公主再大病一场,到时候侯爷回来,可要责怪了。
常念收回目光,低声应:“便回吧。”说话间,她给二夫人递了方帕子过去。
二夫人更不好意思了,忙摆手道:“一把年纪了还叫您叫笑,唉,您还没当娘,不知晓这滋味,既盼着孩子上进求个功名回来,又怕他太上进,一不小心就丢了命……”
江家的孩子,大抵都要历经这万分凶险的一遭。常念看到如今的二夫人,已想到日后的自己,当然,若有那个时候的话。
两人转身回了府,大门关上,右侧的角门亮起一抹暗黄的微光。
常念微微顿了步子。
“怎的?”二夫人跟着看过去。
那亮光黯了,像是从城墙翻了下去。
常念转眸看看二夫人,二夫人心神领会:“您放心,只管交给婶娘!”
两日后的中秋,江老太太外祖家的老姐妹过来了,晚宴布置得尚算热闹。
老姐妹俩数十年未见,拉着手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常念不打搅她们,早早回了院子,时候还早,便去了去年那赏“银河”盛景的茶楼,还是那间临窗雅座。
茶楼老板也周到,说这间就是独独留给殿下的,任谁来、给多少银子也不让进。
春笙打赏了碎银,晓得她们殿下是睹物思人,宽慰道:“等明年,您保准和侯爷一起来。”
常念笑笑,却没说话。
明年,就是她嫁来西北的第三年,加上此前在京城拖的一年,就是前世的第四年。
窗外夜景如旧,繁华而绚丽,银河被花灯点亮至大半的时候,烟火也升起来了。
“砰砰砰”的热烈声响里,夹杂着两声叩门声:“小的给您送桂花糕和乳酪来了。”
春笙和夏樟对视一眼,心想她们没点什么糕点小食啊,不过这老板是个热情周到又有眼力见儿的,能探听到她们殿下的口味,投其所好,再寻常不过了。
春笙笑着绕过卷帘去门口,心想这回可没得赏银给了。
窗口风凉,夏樟则给常念多披了件披风,过了一会,还不见春笙回来,夏樟便去看了看。
烟火彻底停下来后,屋内一片寂静,就连窗外的景色和喧闹的人声,也蓦的冷沉下来。
常念缓缓转过身,朝外唤了声:“春笙?夏樟?”
话落半响,没有应答。
卷帘后面,投下一方颀长身影。
常念微微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心跳变得扑通扑通的,她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惊喜,不过还是试探地道:“夫,夫君?”
难不成这时候他还能从前方赶回来吗?
一瞬的惊喜过后,常念又很快冷静下来,江恕绝不是能为儿女情长抛下几十万将士的男人,除非大战告捷。
那厢,良久未有应答,视线里一道阴影慢慢移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色足靴,及至月白的袍角,白玉佩,清瘦的身形——
常念抬眸,脸色顿时大变。
竟……竟是舒衡站在那里!!
一年多未见,舒衡清减不少,五官轮廓越发深邃,斯文儒雅不再,温润如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沉郁和阴翳,一双眼睛,似卷着漩涡的寒潭。他慢慢走进来,用带着些哽咽的声音唤:“阿念,你,还好吗?这两年,我一直牵挂你,去岁隆冬,你病了,如今身子可大好了吗?”
他几乎是梦中呓语一般,字句真切深情。
然而常念听到耳里,只觉后背猛地窜上一股子恶寒,她用力攥住桌沿,才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至少面上没有露出丝毫异色,心里,飞快而又止不住慌乱地思忖。
舒衡走到她跟前三步之远,便住了步子,深深望着她,自问自答道:“你瘦了,西北苦寒,又怎么会好?”
常念嚯的站起来,冷声道:“我好与不要,都与你毫无瓜葛。”
舒衡扯唇笑了:“可方才,你分明唤我夫君啊。”
就像梦里一样,温柔似水。
常念无情的话很快打破他的梦:“我唤的是江恕!”
说罢,她疾步要出去。然舒衡忽的攥住她的手臂,“阿念!”
“放手!”常念只冷着脸看他,用力挣扎,“春笙和夏樟呢?”
“她们很好。”舒衡死死攥着,不肯放,“我带了很多人过来,也带够了银钱,你放心。”
很多人,钱。
这分明是一句威胁!
常念心中一沉,极力稳住心神,问:“你想做什么?”
舒衡急切道:“我想带你走!”
“我们去江南,去天涯海角,去一片春日有桃花盛开夏日有青翠绿竹的地方,你想去哪里都成,阿念,你说过你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这些争斗,我带你走,我们养好身子,你想做什么都成,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你疯了!”常念惊愕睁大双眼,不断摇头,剧烈挣扎起来,“你真的疯了!快放开我!”
“不!”舒衡忽然用力握住她瘦弱的肩膀,急切的声音开始颤抖:“阿念,我知道你不喜欢宁远侯,可是为了豫王你没有办法,你是朝阳公主你抗衡不起皇上,可眼下我有法子,你相信我,你从前向往的所有安宁平静我都能允诺你!”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黑色的信号筒出来:“你看,只要我发出信号,他们立刻会放火烧了这座茶楼,尸体我都找好了,绝不会发现破绽,阿念,这一日我已经准备很久了,我不想再等了,今夜过后,从此以后,你都再不是朝阳公主,我也不做那什么世子了,我们一起远走高飞……”
常念的脸色,已然白了下来。
前后两辈子,舒衡永远这么自私,永远都是!他能爱一日便爱一日,能爱半日,便半日,他不择手段,偏执痴狂,这一把火烧下去,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惨死?
舒衡已经动手拉那信号筒的绳索了,常念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再度响起:“舒衡!你放下!我跟你走!”
江昀安全到达后方,正是中秋夜,将士们打了胜仗,燃得旺盛的火把发出耀眼的亮光,伤的累的,都三三俩俩靠在一起,看着手里的家书,偶尔抬头仰望夜空明月,热血沸腾。
明年今日,或许不用明年,便会凯旋归来。他们看向宁远侯的营帐,眼里满是期望与信任。
营帐内,江恕还穿着黑色的盔甲,蹭亮的荆棘剑与头盔便置于一侧,肃杀冷沉,只是冷硬脸庞上多了抹柔情。
他拆开那封书有“夫君亲启”的家书,信封里面还放有两朵玉兰花,清香淡雅。
信的开头,是一段洋洋洒洒的夸赞,字句真切,快将人夸上天了,而后碎碎念念说府上的桂花开了,玉兰花也开了,她吃到什么好吃的糕点,戏楼又有什么新曲,问他有没有受伤……
展信读来,诸多难言情绪涌上心头,就好像,她就在身边,抱着他胳膊撒撒娇,蹭蹭胸膛,有说不完的话。
可一封信,笔墨终究道不完千言万语。
绕是他字句缓慢默念,也到了信的末尾,
——妻,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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