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秋风嗖嗖地哭叫着,不时地侵扰屋内仅有的温暖。马六斤直觉一阵寒颤。这种由秋天造成的困扰,只有在绝望的时候,他才曾感受过。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觑见自己是在与死亡相厮杀。墙上挂的玉米棒子,只能供他食用两个月或三个月!不过,那都是往年的事。现在,他马六斤象个人样儿了,不,简直是富豪了。几年苦心侍弄的养鸡场换回了小洋楼,高档沙发,彩电,石英挂钟……但此时,他不敢去欣赏这些,一切似乎都成了他的某种勾当的罪证。他不自在地将双脚向沙发底下收了收,又怯怯地向坐在木板凳上的马八斤瞧了一眼:
“八斤哥,这里坐,沙发软。”
“不要摆你的好意!板凳舒服。”
马八斤从脚跟到脑门都充满杀气。那双眼睛更是隐藏着十分复杂的东西:责难、仇恨、轻蔑……这对双胞胎本来可以享有同样的地位和权力,只因在母体内造成的斤两上的差异,六斤做了弟弟,永远失去了兄长的地位和傲慢。或许一切都可以颠倒过来,让八斤去服从六斤。
出生那天,高度缺乏营养的母亲已是奄奄一息,当她刚把这两个生灵送上人生旅途的时候,就断了气。慌乱中没有谁注意哪个在前,哪个在后。父亲只好用斤两来区分长子和次子。这本来没有什么重要,但在无法说理的格局中,它却评判着谁更为理亏。对于从数千里归乡的兄长一家,六斤下了十二分决心,准备表示一点人间温存。但一进屋,马八斤就命令一个妻室和一个男性后代与自己同坐在木板凳上,与马六斤形成森严的对垒。
后代马知父毕竟还不了解父辈中的瓜葛,无法品尝父亲、母亲、叔叔之间的酸甜苦辣。这个不出几年就要抱孙子的儿子,只好保持沉默,频频观察几位长辈难以捉摸的气色。
妻室唤作石春兰,白而微胖,虽然已到花甲之年,那双多情的眼,那道平而高的鼻,那张灵巧的嘴,仍可以在男人面前做出良好的表现。可以下个结论:她曾是一个最能得体地向男人浇灌最善意的爱的女人。但又有一个明显的事实:那额上的道道沟痕中沉淀着浓重的辛酸。她不知道该向这两个面对面的男人各自表示什么,满脑子充斥着自豪和自责。她一生中能同时拥有两个男人,并且使他们忠贞不渝;这次带领儿子回老家与六斤晤面,是她向八斤做了半年的诱导工作才实现的。她有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愿望:在她归天之前,要让眼前的几个人搞清各自的身份。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而且准备打破眼前的僵局。
“你们咋的了?亲亲的弟兄,四十多年不见面,怎么都这样!象借的陈大麦,还的老鼠屎似的!来来来,喝茶,这茶真够清香的。嗳,还记得年轻的时候采茶的事儿么?那才真够快活的。”
马八斤论证不出女人说的“快活”指同谁,是与自己还是与六斤?男女之间这种带着**的炫耀是最令人恨的。他向她狠狠地盯了一眼,心中一股无名火在燃烧。倒是六斤很感激女人的话里还有着自己,一股暖流带着以往的青春在全身奔涌。他真想喝令八斤去拥抱这个叫人振奋的女人。当然,要不是八斤在场,他自己会这样做的。但八斤的脸象一块铁,他不能举动。他恨哥哥的冷酷。他怀念着年轻时慈善的马八斤……
半个多世纪以前,马家沟是一块神奇的领地,每天,晨雾向山顶撤退之后,广袤的原始森林便裸露出来,参天苍翠。树木在这里默默地进行着生死更替,上一代化为灰烬,下一代又长起来,然后又走向衰老、枯朽……它们脚下是一层自己创造出来的厚土,彼此相连,构成一床无际的被褥,使大地长久地安睡。
不知从哪一代起,马家在这里定居。六斤的母亲死后,这里没有了女人。父子三人便组成一个求得生存的支架,与大山与野兽与整个大自然对抗。父亲毕竟为自己点下的种子如今终于长成了两个熊头熊脑的后生十分惬意和满足。他每天一放下猎枪或背笼,就将两个熊崽搂在怀里,放在腿上,给他们讲人和狐联婚的故事,讲人类的祖先猴子,教他们射箭,教他们吹奏驱赶野兽的号角。于是,儿子们便享用了没有母亲的特殊温情。
这样的天地,使八斤和六斤之间爱得简直象对恋人,形影相随。他们整日和羊群相伴,没有谁觉出任何寂寞。当情窦悄悄在两个雄性体内萌发时,他们经过一阵耳语之后,脱掉各自的衣物,展示着刚刚丰满的生理机能,然后便是神秘的野笑。
记不得是哪年哪天,八斤突然昏倒,嘴眼歪斜。六斤痛得象头雄狮,咆哮了三天,弄得满天作响:“八斤,哥哥!我的好哥哥……”他使出了连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胆量,穿过茫茫大森林,去给马八斤求药。先生说八斤中了邪,小石猴能避邪。于是,六斤就买两个雕得油光的小石猴,猴嘴放在人嘴里一吹,发出悦耳的哨声。从此,他和哥哥整天地把石猴挂在胸前,吹得山鸡侧耳细听。
忆起往事,六斤很激动,他真想高声诘问:八斤啊!哥哥!这一切你还记得么?
外面的风声弱了些。天完全黑了。月亮该是又圆又大又亮,游离不定的黑云却把它弄得支离破碎。石春兰拉着马知父烧饭去了。
这个家她是能够随便的。客厅里只能从胖瘦上区别长相的弟兄仍然保持原来的阵势。墙上的石英钟声异常疲惫,好象远处传来的沉重的锤声,当它和人的心律不一致时,使人产生不安和恐惧。六斤几次想跳起来砸碎它,但始终控制着自己。对面与自己分离了四十多年的骨肉结构体使少年时的马八斤在他心中渐渐复活,他要将那些纯净的爱和尊敬寄托在它身上。
“八斤,石猴……还在么?”
马八斤的心颤了一下,那双眼睛告诉六斤。他进行了瞬间的回味。但他还是用了另一种口气:“留它做啥?早扔了,那不迷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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