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夫人一步一步往回走,目光定在惨白着脸的陆妈妈脸上。
陆妈妈冷汗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她隐隐约约猜到点什么,却不分明,更不敢往深处想,只恨不得自己是聋子,刚刚什么话都没听到。
陆妈妈膝盖一软,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秀月,你跟了我多少年了?”陆老夫人捻着佛珠。
噤若寒蝉的陆妈妈颤声道:“回老夫人,奴婢伺候您四十三年了。”她八岁进院子伺候,这一转眼就四十三年了。
陆老夫人点点头:“这么久了。”
“老夫人,奴婢对您的忠心,日月可表天地可鉴。”陆妈妈嗓子眼发干发涩,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陆老夫人生拉硬拽了下嘴角:“我信你。”
陆妈妈忙不迭磕头表忠心。
陆老夫人定定看着她,看得陆妈妈冷汗如瀑全身发僵,徒然生出一股被毒蛇盯住的骨寒毛竖之感。
“你下去吧。”
陆妈妈如蒙大赦,爬了两下才爬起来,不敢落荒而逃,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双腿用尽量平稳的脚步退下。
陆老夫人枯坐半响,去了隔壁的小佛堂,跪在蒲团上:“雁如,真的是你吗?娘知道对不起你,对不起嘉毓,可娘实在是没办法了,你原谅娘,娘全都是为了陆家,娘也是逼不得已。你放心,娘绝不会放过柏氏这个毒妇。你安心去吧,莫要留恋人世间。下辈子,娘给你们娘儿俩赎罪。”
陆老夫人潸然泪下,絮絮叨叨忏着悔,末了虔诚地对着菩萨磕了三个头:“菩萨保佑我儿早登极乐。”
磕完头,陆老夫人敲着木鱼念往生咒。
在咚咚木鱼声中,陆老夫人神情逐渐安静平和。
柏氏内心却是久久无法平静。
那一天,她亲眼看着陆雁如被陆茂典按在湖里活活淹死,看着陆雁如在痛苦中停止挣扎,成为一具漂浮的尸体。
也是她,从明远的小厮白墨处得知明远和晋阳郡主互生情愫。她想除去颜嘉毓这块拦路石,但是她没有万全之策也不敢出手,所以求助陆茂典。陆茂典果然答应了,这个男人,连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妹妹都下得了手,何况一个外甥女。若二房那几个小子成器,陆茂典也许不会冒险,明远虽是他的骨肉却永远只能是长房嫡子。但是谁让他那几个儿子都是酒囊饭袋,陆茂典只能寄希望于明远。
所以陆雁如来找她索命了,抓着一张符咒的柏氏大睁着眼睛凝视烛火,突然道:“让明远娶了嘉毓,你说这样陆雁如会不会放过我们,又不是我们杀的她,嘉毓也不是我们害的。”
不等柏妈妈回答,柏氏两只眼睛里涌出无尽的恐惧:“秀娥,大爷会不会来找我?”
躺在地铺上的柏妈妈心头一震:“夫人你别说胡话了。”
柏氏整个人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恐惧笼罩了她整张脸,她冷汗淋漓地摇了摇头,语无伦次:“他凭什么来找我,他又不是我害死的。他是自己犯了病,不关我的事儿,我只是没给他拿药,他要告诉老爷子老夫人,我怎么敢给他拿药。他是病死的,不关我的事。”
柏妈妈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凉意,前赴后继穿过铺盖蜂拥而至。那一天她进去时,大爷已经咽气了,夫人惊恐欲绝地躲在角落里。
后来才知道大爷无意中看到了夫人身上的痕迹,暴跳如雷,要找老太爷他们,幸好犯了病当场就去了。
“夫人,您别想了,都过去了。”柏妈妈受不住地上阴寒爬了起来,安抚地拍着柏氏的背。
柏氏目光颠乱,重重一摇头:“不行,我的明远是要娶郡主的,他以后要出人头地,一力挑起陆氏重担。”话锋一变,她看着柏妈妈的眼睛问:”这世上真有鬼吗?”
柏妈妈胸前挂了一张符箓,屋子角落里也贴满符箓,她既是相信却又有那么点不信。这世上枉死的人多了,可真没听说过有几个人被鬼寻仇害死的,真要这样,那得死多少人。如这深宅大院里,死的不明不白的下人姨娘多的去了,那些主子不都活的好好的。
可若没有鬼,那些水草和水迹又何从解释,假如真有一个人有这么大本事,似乎比鬼寻仇更吓人。
“会不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柏氏嗓音不稳,反而更怕了。倘若真有那么一个人,对方是不是知道了八年前那桩事,所以故意来吓她,如是一想,柏氏如坠冰窖:“秀娥,你明天去找忠全家,问问二老爷那有没有异状?还有我要和他见一面。”
是鬼请高僧,是人,那就让陆茂典出手。无论是人是鬼,她都不怕,她不怕!
柏妈妈犹豫了下,算算,二老爷和夫人也有七年没私下会面了,夫人保养得再好,岁数到底摆在那,哪比的上那些年轻小姑娘鲜嫩诱人,这男人哪个不喜欢青葱娇嫩的。
柏妈妈张了张嘴,见柏氏那惊恐万状的模样,想着二老爷安慰两句比自己说两百句都管用,遂应是。
这一晚,柏氏和柏妈妈都没睡着,骇人的水草和水迹也没再出现。
……
陆茂典没有答应和柏氏碰面,见面就意味着风险,他不想冒险,听忠全家的说了经过之后,他眉心紧紧皱起来。他不是无知妇人,不信什么神鬼,只信装神弄鬼。
最有动机的就是颜嘉毓,可这个外甥女病弱无依,身边都是自己的眼线,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绝对不会有这样莫测的本事。
是三房?陆茂典眯了眯眼,柏氏吓得方寸大乱,都想和他见面了,也许对方就等着自己和柏氏碰面。叔嫂密会,哪怕什么都不做,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不仅自己身败名裂,还能抹黑明远的血统,三房可不就能顺理成章地上位。
陆茂典细细叮嘱忠全家的一番,让她转告柏氏,又让她令宋奶娘严密监视颜嘉毓,小心驶得万年船。同时,安排人手紧盯三房。
柏氏坐在黄花梨云纹镜台前,端详着镜中憔悴的容颜,果真是老了,眼角的细纹再好的脂粉都遮不住。
“二老爷让您勿要杯弓蛇影,反叫人起了疑心。这世上哪有鬼怪,不过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对方只敢耍这些花招,可见没有真凭实据,所以这个时候,更要保持镇定。二老爷还让我们仔细查查院子里的人,肯定有内鬼……”低声转述忠全家的话的柏妈妈察觉到柏氏的心不在焉,止住了声音。
“若是以前,我一说我见他,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来,现在三催四请也没用了。”柏氏嘲讽地掀了掀嘴角。当初他们最要好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自己拴在裤腰带上。有一回还胆大包天地趁着大爷吃了药昏睡着,就在边上与她欢好,吓得她魂飞魄散。
柏妈妈滞了滞:“这档口见面,没准正中了别人下怀。”
柏氏嗤了一声:“以前他倒不怕被人发现了,那会儿老爷子和大爷都还在,也没见他不敢来找我。”
柏妈妈看出柏氏情绪不对,毕竟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又是担惊受怕的,想找男人依靠一二,却被无情拒绝,难免有怨气。
想起二老爷对夫人这些年的冷淡,柏妈妈也不是没怨气的。当年可是二老爷先引诱她家夫人的。
她家夫人国色天香,却因为家道中落,只能嫁给体弱多病的大老爷。大老爷那身子骨一看就不是长寿之相,陆氏这样的门第也绝不会允许女子改嫁。若是夫人运气好,能在大老爷去世前生下一儿半女,后半生起码还有个指望,不然,还不活得像一潭死水。可进门三年,夫人半点孕讯也无,茫然无措下就着了二老爷的道。
没两次,夫人就怀上了。彼时她想劝夫人收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夫人动了情,哪里抽得了身,就这么偷偷摸摸地往来了好些年,直到色衰爱弛,彻底没了联系。幸好有公子和姑娘在,夫人后半生有依。
柏氏抚上眉眼:“他五月里新得的那歌姬,眉眼看着有些像我,不过比我可年轻多了,彷佛才十五岁,真是花骨朵一样的好年华。”
柏妈妈舌尖漫上一层苦意。
“我倒是真希望有鬼,”柏氏眼神一寸一寸阴冷下来:“夜半索了他的狗命。”
年轻那会儿,恨不得给她当狗,见她老了,容貌衰败了,就把她当狗屎。
柏妈妈心下一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
阿渔抱着猫坐在窗边,为颜嘉毓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感到齿冷心寒。
她最敬爱的外祖母对她所经历的一切心知肚明,却装聋作哑,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莫说隔了一层的外孙女,便是亲女儿颜陆氏,她分明已经相信颜陆氏的死和柏氏有关,却为了利益再一次选择置之不理。
在陆老夫人眼里,女儿外孙女在陆府利益面前,都是可以随意牺牲的,无论她们多么的无辜可怜。
可笑的是,陆老夫人还在菩萨面前煞有介事地忏悔,却又继续纵容柏氏害颜嘉毓,是不是觉得将来杀了柏氏,便对得起这对无辜枉死的母女了。
这自欺欺人的功夫,不愧是陆家人。
还有更可笑的,她权衡利弊之后保下来的好儿媳妇柏氏,就像她现在看着颜嘉毓去死而不作为一样,眼睁睁看着她独子病发身亡。还是被柏氏和她的好庶子通奸气死的。
陆大老爷体弱多病,也不知道陆明远和陆若灵到底是长房还是二房的种?若陆明远是二房的儿子,那可就精彩了。
与其说陆老夫人维护的是陆家的利益,不如说是陆明远的利益。
为了陆明远所谓的前程,杀女之仇可以忍,外孙女被害也能放任。
倘若陆明远不是她亲孙子呢?
她所有的牺牲和隐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蝇营狗苟到头来,却是替杀了她所有血脉的仇人辛苦。
观陆茂典甘愿为陆明远的前程毒害颜嘉毓,再观他一直以来对陆明远和陆若灵兄妹的尽心尽力,十有**这两人真是他的子女。
那就再好不过了,倒要看看知道真相那一刻陆老夫人的脸会变成什么样?
阿渔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扩大。这一家人,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叔嫂通奸,杀人灭口,背信弃义,贪慕虚荣,谋财害命……简直罄竹难书,天理难容。
人人鬼鬼已然一清二楚,收拾了晋阳郡主和六皇子,她就和陆家人连本带利地算一算颜嘉毓母女俩的账。
他们不是又要名又要利吗?她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他们披在外面的人皮,让他们的真面目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这家人合该被牢牢钉在耻辱柱上,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