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公子,请用。”几个宫女将食物端上了桌子。
竹沥单手撑头,斜在榻上半躺半卧。
徐徐睁开了眼,扫了一眼前面桌上的银盘,看向领头的宫女,目光有些清冷:“对室的姑娘,她的饭呢?”
从早上睁开眼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始终没有听见对室的房门有丝毫的响动,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
领头的宫女神情微僵,似是听出了他语气之中的责怪,酝酿了片刻,垂头答道:“公子,虞公公并没有吩咐,奴婢们自是不敢擅自做主。”
“没人吩咐,你们就这般……”竹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领头宫女是见过世面的,并没有太过慌乱,立刻道:“公子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请示。”
“行了,把这饭给姑娘送去。”他眼神点了下桌上的饭菜。
“给姑娘送去?”宫女犹豫了一下:“那公子你呢?”
竹沥此时手臂累了,换了个姿势平躺下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管的倒不少,莫非这是虞公公吩咐的?”
那宫女脸色一白,不敢再多言,向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重新端起了饭菜,鱼贯而出。
听着对室的门被敲响,又发出细微被打开的声音,他的心里微微紧了起来。
昨日从南湘林回来的路上,他们始终一前一后地走着,他在前,她在后。
他想慢下脚步等她跟上来,她却也随之慢了,就那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有人在他们之间劈开一道无形的鸿沟,不可跨越。
她能和他一起寻尸埋骨,却不肯与他多说一句话。
“公子!”
刚刚的领头宫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包含着隐隐紧急。
竹沥立刻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看向门口的方向。
宫女进门看向他,急急道:“那姑娘还在睡,看样子,像是病了。”
竹沥眉心一蹙,一个翻身就下了榻,大步走向对室。
西室内,霆霓果然侧卧在床上,被子紧紧捂在身上,身体蜷缩着。
“霆霓?”
他走到床边,轻轻拉开她脸上的被子。
只见她眉头难受地拧着,似乎睡得很不舒服,脸上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异常憔悴。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滚烫。
于是立刻摸出她的手,搭在脉上。
寒凉侵体。
她身体本就虚弱,哪里受得了昨天那样淋雨,他想到这里不禁自责起来。
回头嘱咐身后的宫女们:“取手帕和冷水来。你去拿笔墨,我写了药方你去司药坊煎药。”
他浸透了手帕,叠好了轻轻放到了她的额头上。
触之冰凉,浑身火热的感觉得到一丝镇定,她似乎没有那般难受了,眉头的结微微放松,眼睛也随之慢慢睁开。
她略带发涩的眼睛里清晰映出了他的面孔,她顿时瞳孔微扩,闪动着点点光影。
倏忽她目光一转,看向了别处,又缓缓将头转向了窗子的方向。
“你淋雨生病了,我……是郎中。”
如果他没有任何名义照顾她,至少还有郎中这个身份。
“……”她没有说话。
“药已经去熬了,你得先吃点东西,才能不伤脾胃,不管吃不吃得下……”
“我知道了。”她抬手摸向额头,揭下已经温热的手帕,推开了被子,试图下床。
“你别下床了,我来喂你。”
她微微一怔,没有说话,继续向床下挪去,唯独嘴角勾起一抹笑,极尽讽刺。
那一笑,像是一把刀一样扎在他的心口,疼的他几乎喘不上来气。
她勉力撑着身体坐在桌旁,端起碗不断向嘴里搅着饭。
比起吃饭,更像是单纯在填肚子,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冷得打哆嗦。
他僵直站在她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一刻,他多想紧紧拥住她冷得颤抖的肩膀,又多想好好喂她吃完这顿饭,可是,一切只能是想想。
“我去问问药熬好了吗?”他说罢疾步走出了门,他怕自己再不出来,情绪就完全失控了。
等到他再次走回房间的时候,霆霓正站在床边,正褪下身上的外套。
他立刻停住脚步,转身背了过去,面露尴尬道:“失礼了。”
霆霓清了清嗓子,低声淡淡答道:“茶水没拿稳,洒在衣服上了。”
她唇角忽地露出苍白又轻慢的一笑:“其实你不必如此,又不是没见过,那么多人都看过呢。”
他心骤然被人用力攥住,甚至听见了有大股大股的鲜血被挤压出来的声音,喉咙一时间也干疼至极,说不出半个字。
她已然脱下了外衫,用力掸去袖口上的茶水,却不曾想一个小东西从袖口中溜飞出去,一路滚向竹沥的身后。
霆霓定睛一看,眼角顿时一跳,整个人也跟着扑了过去。
竹沥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脚后,转回头,低下身去拾。
就在这一扑,一拾间,两副面容猛然贴合,两对嘴唇相抵一处,一个滚烫,一个微凉。
窗外传来石榴花开的声音,沸沸扬扬,又惊心动魄。
霆霓的瞳孔放大到了极致,原本就滚烫的脸上此时几乎要燃了起来。
她心中一乱,猛地向后撤离,身体却陡然失衡,马上就要仰倒在地上。
他横臂一截,一下子抱住她纤细的腰身,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他横身一扫,将她抱了起来走向床榻。
他稳稳地将她放在床榻中央,提起被子为她盖在身上,直到看清了她手上的东西,他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她手里正抓着刚刚飞落在地,她飞扑过去拾起来的东西。
一个蝴蝶结一样的香包,左右两半截然不同,左面是灰色麻布制成,没有任何图案。
右面是粉色绸布,上面绣着一个红鲤鱼,显然是有人把两个完全不同的香包缝制成了一个蝴蝶结。
他正提着被子的一角,呆滞地失了神,一下子想起了很多过往。
原来她一直都带在身上,一直都带着。
即使是曾经一气之下摔还给他的,最后也被她寻了回去;
即使他亲口承认杀害了她师娘,她也没有割舍;
即使他说出那样的混账话,她仍没有舍弃。
此时的他,不知该是喜还是悲。
霆霓迅速将被子拉过肩头,全身缩了进去,连同手中的香包一起消失在被子里。
“竹公子,药熬好了。”宫女端来了一碗药,同时也打断了竹沥的思绪。
竹沥回过神来,端过药碗,轻轻搅着。
半晌后,霆霓从被子里露出半截身子,没有说话,只从他手中端过了药碗。
她胡乱吹了几口,便仰面大口大口吞了下去,仿佛她喝得不是苦药汤,只是一碗无味的白水。
宫女看着那碗里漆黑的药汤快速地减少,都惊大了嘴巴。
中药都不觉苦的人,一定经历过比这还要苦千倍万倍的事。
霆霓面无表情擦了擦嘴角,将手中的碗放回端盘里。
和碗一起放过去的,还有那只相貌独特的药包,她抬头对宫女说道:“我记性差,该丢的东西忘了丢,你帮我丢了吧,谢谢。”
宫女端详了片刻那香包,这香包不禁样子古怪,还很旧了,似乎是经常握在掌心摩挲,确实早该丢了,但她没有立刻应下,而是敏锐地看向竹沥。
此时,竹沥的脸色果然低沉至极:“别人送的东西,不该问问它的主人吗?”
“它的主人,死了。”她没有带着怨气,反倒煞有其事,严肃认真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竹沥凝眉看着她,张了张嘴竟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只挤出一句话:“什么时候死的?”
霆霓脸色清淡如水:“死了就是死了,提他做什么,东西扔了便是。”
“那……不如送我?”竹沥从端盘中拿了起来,送到鼻端之下轻轻嗅了嗅,补充道:“我百无禁忌。”
霆霓没有再说话,身体一转钻入了被子,面向窗子躺了下来。
竹沥起身帮她将背后的被子掖盖好,说道:“你好好睡一觉,东西,我拿走了。”
房门被轻轻掩上,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静静看着映在窗上软软摇曳的花影。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怎么好像,她从没有看清过。
究竟是她太笨,还是他太复杂,每次她以为自己完全地了解他了,事实就会给她致命一击,剜心剔骨地让她知道自己又错了。
两日后,皇城的西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很快,两名宫女护送霆霓从高阔的大门走了出来,她独自弯身坐进了马车。
这辆马车即将去往兰溪,礼园。
正如皇帝的口谕所言:
皇家与各大门派向来和睦共处,同心同德,礼宗主一事皇家定会相助查明真相,现将原清平教弟子妥善送回故地,并派遣使者共同前往,直至此事水落石出为止。
水落石出,这个词谈何容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发觉事情并不对劲,她从一开始对皇家恨之入骨,到如今却满腹疑团,茫然若迷。
眼前的一切显然并不是皇家要的结果,哪怕是失算了,但他们根本没必要采用这样的手段,甚至比云雾岭那次埋伏还要拙劣。
她正沉思间,忽然有一只手探入马车,掀开了轿帘,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晃便钻了进来。
霆霓正坐在车门的对面,只看了一眼那人,便本能地移开了目光。
“要走了,怎么也不道个别。”他随意地坐在了侧位上,眼睛凝视着她,声音沉湛如山中幽泉。
她透过掩映的纱帘看向西门方向:“道别,是因为有所留恋。”
他眼神垂落,嘴角微微勾起弧度。
阳光透过雪白的纱帘,波纹一般在他的脸上荡漾,更显他整张面容俊美绝伦,熠熠生辉。
而同时,也放大了他脸上无处可藏的寥落。
“你在等人是吧?那我可有个坏消息,”他道:“人已经来了。”
她转眼向窗外寻觅,除了林立的守门侍卫之外,城门四周空空无人。
她猛地扭头看向他,瞬间反应过来什么。
“竹公子,你的东西。”这时,一个宫人掀开轿帘,将一个木箱送了进来。
“好。”他用手一推,将木箱安置在座位下面。
“你,就是使者?”她吃惊地瞪着眼。
“正是在下。本姓傅,单字药,化名竹沥,家住汀兰竹林,有陋室四间,无妻无子……有心上人。”
他身体微微朝着她的方向倾斜,深深地端视着她,眼瞳里闪着丝丝缕缕,细碎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