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宴客厅到清漪轩只有一条路,两旁的树上挂着一路喜灯,亮如白昼。
礼园是他的家,礼谦岚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
一如他的一生,仿佛从出生起就像是一本已经编写好的书籍,字里行间都清晰明了,没有丝毫出错的可能。
“宗主。”侍女丁香从身后快步跟了上来。
礼谦岚回身看她:“你怎么没在新房?”
丁香恭敬地回道:“小姐怜悯我,说我陪了她一天,刚刚让我去吃了些东西。”
礼谦岚点头,转身继续走着。
洞房在清漪轩的二楼,远远就看到窗前烛光摇曳,比其他房间都明亮许多。
礼谦岚一路上楼,对着婚房的门沉吟了片刻,才轻手推开了门。
房间内风有些大,只见西面的轩窗半开着。
盛凝安仍坐在床边,身体斜斜地倾靠在床围上,看起来似乎有些累。
“我回来了。”他走向床边说道。
房间内十分安静,没有半点回应,她好像是睡着了。
礼谦岚靠近床边,居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对这个味道十分敏锐,整颗心不由得紧了起来。
血腥味……怎么会有血腥味?
“凝安?”
他伸出手去掀她头上的盖头,却发现自己的手竟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
就在盖头被掀开那一瞬间,更加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散开。
而眼前这一幕,仿佛有无数毒针同时刺中他的眼睛,疼得他几乎断了气。
侍女丁香此时正端着交杯酒进门,见到此番场景顿时吓得瘫倒在地,酒杯“咣当”摔在了地上。
“凝安!”他一把握住她的肩膀,难以置信。
刚刚跟他拜了堂,刚刚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的盛凝安,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眼前的她,瞪着眼睛,嘴巴半张,鲜血从口中流到了下巴,原本被盖头遮住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利刃,那锦绣朱华的嫁衣被鲜血染得异常诡异。
他立即去寻她的手,腕上的脉已经探不到了,但她的手心是温热的,她还活着!
“凝安,你坚持住!”
他横抱起了盛凝安,有些踉跄地跑了出去,嘶哑地大喊道:“叫郎中!!!”
原本红烛掩映的婚房,只余下甩落在地的珠钗凤冠,兀自轻颤着。
霆霓此时已经宽衣睡下了,突然听见外面异常嘈杂,起身去推开窗,竟望到远处礼谦岚抱着谁慌乱地跑了过去,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人。
礼谦岚和怀中那人皆一身鲜红衣裳,那如血的衣裙在清冷的空气中幽幽摆舞。
她心道不好,出事了。
礼园有专门的医馆,霆霓拿上衣裳直奔医馆而去,路上碰上了颜息,听他说才知道,师娘竟在新婚之夜遇刺了。
医馆的杜郎中在喜宴上喝多了,此时正瘫在床上呼呼大睡,礼谦岚是踹断了房门才进去的。
杜郎中正打着呼噜就被提了起来,他努力睁了睁眼,可还是满嘴酒话:“新郎官,还有新娘子,我怎么跑到洞房来了,我得走了,嘿嘿……”
傲风去缸里舀了满满的一瓢水,“哗”的一下泼在了杜郎中头上。
杜郎中猛然发了个寒战,仿佛清醒了不少,一一看过身边的人,有些茫然不知措。
礼谦岚把他拉到病榻上旁边,看着盛凝安,皱眉道:“必须救活她。”
这次杜郎中终于看清了盛凝安的样子,瞬间吓得身体一缩:“哎呦,这怎么会,怎么会……”
郎中浑身湿淋淋,哆嗦地寻到盛凝安的手腕,搭在了她的脉上。
片刻,他转头一脸为难地看着礼谦岚:“这,恐怕是……”
礼谦岚坚定地摇了下头:“一定有救,她手心都是热的。”
杜郎中闻言用手指触了一下,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怎么会热呢。”
礼谦岚不信,握住她的手,顿时感到心里一疼,她的手的确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暖意。
他双手握紧,生怕这点仅存的温度也散去,执拗道:“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救她。”
杜郎中的眉头仿佛打成了死结,十分为难:“这……要不请邢郎中来瞧瞧?”
礼谦岚神色惶急,转头看向傲风:“邢郎中呢,还没到么?”
傲风回道:“邢郎中不在家中,寒澈正带人到处去寻。”
礼谦岚痛心地看着盛凝安,感觉到她的温度就在他的手心里一点点地变冷,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感觉比凌迟更残酷。
他眼神忽地一沉,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只见他双手抱起盛凝安,冲了出去。
深秋的夜晚,露深寒重,街上没有一个人,只回荡着一个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
男子穿着喜服,怀抱着他的新娘子,步伐凌乱且疲惫,一家接着一家去敲亮医馆的门……
身后有一拨人默默提着灯笼跟着,没人敢阻拦,亦没人敢说话。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邢郎中急冲冲地进了礼园的大门。
可是当他看到盛凝安的时候,他就一下子泄了气,累得瘫坐到椅子上说道:“人已经这般了,你们不该叫老朽来,该叫的是东街老王家。”
东街老王家是专门做棺木生意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在礼谦岚惨白的脸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郎中,说道:“若是非救不可呢?”
邢郎中咂嘴,叹了口气:“礼宗主,恕老朽直言,五小姐此时已非病人,老朽亦非神仙,实属无能为力。”
“当初我中毒命危,你也说无能为力,若不是凝安一再恳求,我早已命丧黄泉,如今我也恳请你,救她一命。”
邢郎中无奈摇头:“哎哟,那怎么能一样,你是活的,可她已经……”
礼谦岚沉默了,转头看向床上的盛凝安。
他已经帮她擦干净了血迹,替她合上了双眼,此时的她面容淡雅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仿佛她随时可能醒来,又仿佛再也不会醒了。
“姐姐,姐姐!”外面突然传来叫喊声。
盛济运疯也似的冲了进来,看到床上的盛凝安,瞬间失了魂一样,怔在原地。
半晌,他口中才喃喃叫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姐姐……”
他无力地一步步走向盛凝安,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他瘫跪在床边,拉着她的手,深深地埋下头去,仿佛怕惊动了她似的,他周身颤抖,哭得十分压抑。
霆霓别过头去,抹掉脸上不断涌出来的眼泪,师娘的胸前还带着她送的清月吊坠,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众人上去劝慰盛济运,试图将他拉开,可他却死死拉着姐姐的手不放,哭得满面泪花,俨然是没长大的孩子。
盛凝安在的时候,他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如今盛凝安不在了,盛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或者说他的世界只剩他一个人了。
院子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秋雨落在灰秃秃的树枝上,打湿了大红的喜字灯笼,俨然一曲凄凄淡淡的哀乐。
直到两天后盛凝安出殡,雨依旧没有停。
冰凉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密不透风又无边无际。
灵堂内,霆霓肿着双眼,把一碗清水面端到礼谦岚面前,声音有些喑哑道:“师父,就吃一口行吗?”
礼谦岚脸色惨淡,眼底两道青黑,直直地看着眼前始终未合上的棺木,摇了摇头。
霆霓心痛道:“你这样不吃不喝,师娘怎么安心上路?”
礼谦岚沉重地叹了口气:“不安心,就醒过来。”
终于,他来到棺木边上,看着里面的盛凝安,她容貌丝毫未变,只是脸色像纸一样白。
小的时候,娘亲就告诉过他,盛家的五女儿以后会是他的妻子。
可是他当时并不能理解妻子为何意,只当那个乖巧的女娃娃以后会住进他的家里,他并没有兄弟姐妹,不禁为自己即将多了一个妹妹而高兴。
而后来,礼盛两家诸多变迁,世事沉浮中,他和盛凝安一同经历了种种,他感觉,她真的成了他的妹妹,那种不可分割的情义,并不亚于亲情。
她一向懂事,从小便是,甚至有些时候,懂事的让人心疼。
“谦岚,你说不喜欢青橘,太过酸涩,这个橘子竟十分清甜,我尝了一瓣,就想立刻给你送来。”
“我盛凝安并非不容之人,我们成亲后,你可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但那人须是你最爱,因为仅此一次,毕竟我也是个女子。”
………
想起她说过的话,他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两滴泪先后摔到了她的棺木前。
他怎么也没有料想到,这份情义如此短暂,她没来得及和他说的话,他永远也听不到了。
“凝安,一切交给我,无论是谁害了你,我定不会饶他。”
灵堂之外的雨声凄凄切切,礼谦岚的声音低沉却有力,透过那雨声,更显决绝之味。
在盛济运的嚎啕声中,在众人痛心悲叹中,那面厚重的大红棺盖一点点掩住她的躯体。
从苍白的手到沉静的面庞,直到一双弯弯的秀眉也被掩盖,这个如诗如画般美好的女子,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那些她爱的,她恨的,她念念不忘的,她求而不得的,通通消散如云烟,随着那密不透风的棺木一起埋葬了。
礼家的祖坟里多了一座新坟,墓碑上所刻:礼门盛氏之墓。
送葬回来这一路,众人皆沉默地淋着雨,礼谦岚走在最前面,昏暗的天色衬得他脸色过分白皙,雨水打湿他几缕碎发腻在了额头。
他嘴唇轻抿,气质就如同这霪雨一样清冷忧郁。
逝者已逝,留下一群痛苦的活人,人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盛凝安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害她之人一日不除,她怎能瞑目?
回想成亲那日的一切似乎都是喜庆而祥和的,迎亲,拜堂,喜宴……
若说可疑之处,也只有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