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朴素到有点丑陋的荷包。
是用最普通的麻布缝制的,没有一点图案,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草药,闻起来像是深山老林里的味道,好在并不算难闻。
霆霓不知道这个小丑物件到底有什么用处,但既然他送了,她便谨遵医嘱,半个月以来一直带在身上。
不过说来也神奇,头昏的症状的确再也没有犯过,手臂上的伤口也已经结痂了。
“又在想他?”颜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她耳边突然来了一句。
霆霓吓得一惊,随手把荷包塞进袖口,正色道:“胡扯,我想他什么?!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怪。”
颜息挨着她也在廊椅上坐了下来:“想他奇怪也是想他,你若是不在意,哪怕他长了三只眼,你只会当他是二郎神下凡渡劫,转头就忘了,怎么会在这里睹物思人。”
仿佛被戳中心窝,霆霓没有再反驳,只是望着廊下荷枝不胜凉风的微摆,愣神嘀咕了一句:“我想他做什么……”
是啊,她想他做什么?
如果不是礼谦岚病急,她去求药才意外相遇,那么她和他就会是这世上毫无干系的两路人,就像鱼与飞鸟,在各自的天地里辗转,永远不会相逢。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是得了一种怪病,总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
想起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的眉眼,他的笑容,甚至见日升叶落,云散莺啼……皆能转几个弯联想到他。
难道……她有点喜欢他?
可是怎么会,她是喜欢礼谦岚的,她为了礼谦岚可以连命都不要,难道还会喜欢别人?
一颗心怎么能容下两个人?
她觉得,一定是她最近与他接触的次数太多了,才会产生的一种错觉。
她期盼着这种错觉尽快消散,她受不了这种苦闷,就像有人拿着锉刀一点点削磨着她的心尖,痛楚虽不尖锐,却无时无刻不弥漫着。
颜息靠着廊杆,双臂搭在阑干上说道:“话说回来,隋兄这个人确实古怪,你说他和鬼医圣手不熟识,可是他一身惊人的医术从何而来,而且他在竹屋里行动自如,对一切了如指掌,这背后绝对有隐情,依我看,他很可能是鬼医圣手……”
霆霓猛地看向他:“什么?”
“的儿子!”颜息眼睛瞪大,一脸坚决的自信。
霆霓反应了一下:“鬼医圣手有儿子吗?”
“江湖上没人说不代表没有,万一有哪个女患者需要脱光光治病,和鬼医圣手就发生点什么……你懂吧?”
听出了他的含沙射影,霆霓的眼神利箭一般向他飞去:“皮痒了直说啊!”
颜息嬉笑着摸了摸鼻子,话锋一转:“就算不是亲生的,至少是个干儿子,否则隋兄怎么敢把竹屋当自己家一样。”
其实这一点霆霓也感觉到了,随便兄身上似乎真的有什么秘密,不过有一点她很确信,她道:
“不管怎样,随便兄和鬼医圣手都不是一路人,他虽说怪是怪,但绝不是奸邪之辈。”
颜息认同点了点头:“那倒是。”
“算了,不想了。”霆霓仰起头,对着飞角廊檐和青蓝色天空,长长吁了口气。
“你还是想吧,你和隋兄挺般配的……都挺懒。”颜息嬉笑道。
顿了顿,他神色渐渐正经起来:“八月初九还有半个月时间,你……千万别跟着搅和了。”
八月初九,是礼谦岚和盛凝安成亲的良辰吉日。
霆霓仿佛被他的话刺痛,语调有几分激动:“我怎么搅和了!?”
颜息却没看她,只是侧头看着长廊在湖面投下的倒影,表情平静又严肃。
她的眼神也随着他看过去,他们身后的长廊与屋脊倒映在碧蓝的湖水里,深深浅浅,波波漾漾。
那么好的师父,那么好的师娘,他们多么的般配,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夫妻,她真的没想要破坏。
“我只是想嫁给师父,呆在他身边就满足了,他们还是他们,我还是我。”
颜息闻言,突然嗤笑了一下:“你能这么说,你对师父就不是喜欢,换成是我,如果茉莉心里有别人我一定会疯的。”
她自然不认同:“怎么不是喜欢,这么多年了……”
“就像你对这把剑寸步不离一样,”他的双指敲了敲她腰上的碧玉琉红剑,道:“不是喜爱,是依赖,你执着的不过是师父给你的安全感。”
霆霓的眼神有一瞬间慌乱了一下,但很快像是抓住了什么,努力稳定下来:“不,你说的不对,我腰间可以是任意一把剑,可是师父只有礼谦岚一人,这世上如果没有他,我都不想活了。”
“那是因为你害怕,害怕没人护着你了。”
颜息身体转向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这世上能保护你的不止师父一人,所谓良人,须得你真心喜欢才算。”
能保护她的不止师父一人……
这句话不禁让她心中一悸,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雷雨之夜的小山洞,某人的肩膀和话语竟也意外地让她感到了安心……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头,坚定又心虚地摇头。
颜息见她依旧执拗,只觉得头疼,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坐直了身体,说道:
“我一直没忍心跟你说,就算将来师娘点了头,你真觉得师父会娶你吗,他那么看重礼义道德的人,会娶自己的徒弟?”
“……”
霆霓顿时感到压抑到了极致,就像一个被涨满的球,压力疯长却无处释放,最终只能从进口喷射回去。
她盯着颜息,突然话题急转:“我也一直没忍心跟你说,你真觉得茉莉喜欢你吗?”
颜息神色迟疑了一下:“啊?什么……”
“我说,你觉得茉莉喜欢你吗?”
他嘴角僵硬地一弯:“当然,喜欢了。”
“你确定?”她盯着他的脸,紧紧逼问。
颜息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她只是年纪太小,不太会表达情感而已,不过她心里是喜欢的。”
霆霓轻笑一声:“年纪小?我十多岁就知道如何对师父好,让师父开心……”
“那是你早熟!”颜息大叫道。
“你自欺欺人!”霆霓毫不留情道。
颜息脸颊涨红,瞪着她不再说话。
霆霓突然苦笑了出来:“现在好了,我们一样难过了,要不要喝酒去?”
“喝你个头啊!以后我才懒得管你!”颜息气呼呼地走了。
霆霓望着他的背影,神情渐渐落寞,颜息的话真的把她说乱了,她仿佛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她对礼谦岚一直都是喜欢的,不是吗?
从她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了。
那次雷击堪比天劫,她再次睁开眼如获重生,第一眼就看到了床边的他。
那时的他身穿青灰色教服,一头乌密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面色白皙,眼睛是灰蓝色的,就像初冬的暮霭。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这么干净的人,她就那样傻傻地看着他,甚至没有听清楚他对她说了什么。
但她知道是他救了他,还把她带回了家。
她嘴唇一动,微不可闻说了句“谢谢”,却始终和他保持很远的距离,因为她不想让他闻到自己身上烧焦和泥土的污浊气味。
更令她惊喜的是,在她伤好之后,他竟也没有赶她走。
礼园真的很大很大,一个人走的时候随时都会迷路。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忙碌,忙着她看不懂,也没见过的事。
整个礼园,只有他愿意花时间同她说话,和她一起玩耍。
可偏偏他是礼园最忙的一个,有时候甚至不眠不休,她想找他,却不敢打扰,生怕他厌烦了会赶她离开。
她便伏在他书房的窗上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提笔疾书,看他皱眉沉思,看着春风吹皱了他的宣纸,看着秋雨氤氲了他的眼眉……
每次等到他从案前起身,她都会激动不已,因为她知道他可以陪她去玩了。
她最喜欢花园里的秋千,坐在上面很舒服,闻得到花藤散发出淡雅的香气。
他在她的后背上巧力一推,秋千一跃而起,伴着清脆的笑声,她仿佛整个人浸水入了蓝天里。
她其实一直很怕高,可能因为小时候垒草从草垛上摔下来过。
可每次有他在身后,即使秋千摇得再高,她也一点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