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并没有压抑声音,反而提着嗓子透着一股子盛气凌人。说着这里的话却咬字太正,也像了咬文嚼字。
却在看到她身边轮椅上的颜司然的时候,突然就住了口。
说不下去了。
“你是哪一位?土不土,洋不洋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话。”这里骂人都是用土语骂,官话骂人那是学校的先生,醒世恒言,老生常谈。
这里现在还没有女先生吧。那就只剩一种情况,街头舞女打情骂俏,或者谁家姨太太关起门来房中调侃。
关起门来,太太调教姨太太呢。白亭西那时还太小,等他留心这上头,家道中落,姨太太自然也待不下去,悉数遣散归家了吧……女孩子记得,堂弟白亭西问过她,家里是否曾有过几位姨太太。
她那时却也不曾留意这上头。
“你的意思是说……内鬼?”这些年,和她堂弟追查当年的案子,女孩子脑中灵光一闪。
这样人家的姨太太据说有的是送的,后面便也跟着生意往来,偏生白家娶进来的正房太太都厉害。至少女孩子就知道,她大伯和她父亲的院子都干净。
她听她奶妈念叨过一句,是可以养姨太太,却不让姨太太养娃娃吧。
她祖父那时好像也有几房姨太太呢。隔得远了,就这么一个印象。
白亭西皱着眉道,“能走出这么丑的步子,除非这家小姐是个跛脚,拜堂我都会被人笑话。”
顿了顿,又道,“你在我们这里当真没人要,娃娃都知道,礼。‘凡出入进退,行步要安祥。吊臂与跳走,客止殊不臧’。”
白家老太爷听她出言不逊,对来者的身份已经猜到了三分,用眼神示意白亭西不可造次。
上门是客。
“屋里坐吧。”白瑞雪见祖父带着堂弟去了书房,知道这门亲事更多是她母亲一厢情愿,外祖母心疼她母亲,也心疼她。
不过,她外祖父点了头,祖父也点了头。
来人可能原是打定主意闹一场的,也可能知道现在的白家家道中落,不比从前,闻言面露迟疑。
于是,轮椅上的颜司然也说:“小雪也是我妹妹。有什么事情,进屋里说吧。”
待客的小偏厅里,年轻女子收拾一下形容,语气也柔和下来。
“小雪,瑾轩和我说过,与你只是在双方父母的安排下订了婚。后来,这件事就不提了,而他也只是拿你当妹妹看。”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白瑞雪几眼,十二三岁,眉眼都还没有长开吧。女孩子从她的眼神里看了出来,她并不担心这样一团稚气的她。
毕竟二十二三的正常男人真正上了心的,也要像她这样二十出头,花信之期。
但她可能想到了三年孝期。而女孩子也敏锐地察觉,对她身边不声不响的颜司然也有几分忌惮。
那时,女孩子的母亲也没有嫁过去,这种时过境迁的伤心事倒霉事也不好提。
是她负了他,亏欠了他吧。女孩子不乏恶意地想,然后,看他残了腿就另攀高枝。
也像她堂弟说的。
——“除非这家小姐是个跛脚,拜堂我都会被人笑话。你在我们这里当真没人要。”
换了个行动不便的跛脚少爷,在他们那里,也是一样吧。
女孩子看颜司然抚平腿上的毯子,却只是垂着眼,异常沉默。
然后,就听得来人接着说,“白小姐,有五六年没有见过瑾轩了吧?”
她端着茶,仍然微微低着头,居高临下地浅笑,“等到这边的事情忙完,他便要回去。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外面的世界?洋房汽车,灯红酒绿,还有我们的家。只是我还是想提醒你,男人和小时候不一样,他现在是我的丈夫。你就待这里好了。”
于是,女孩子换了他们的话说:“妹妹丰腴了些,穿旗袍真好看。”
这样寻常的一句客套话,对方却费心思量起来,目光游移不定的,捧着的茶也不喝了。
隔了一会儿,才道,“我比你大。你长得瘦,穿旗袍更好看,就是要等几年。”
“守孝也要三年。再漂亮的旗袍,压箱底三年也要扔,纵然不舍,也难穿出去。”
“谢家外面的生意可等不起。”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移向自己的小腹,还是用上了这个杀手锏,“三年后,我们的孩子也大了,正好再要一个。”
大概是看到女孩子的表情终于也变了。她之前对此确实一无所知,脸上不觉就带出了惊疑不定的影来。
是真的不能接受。
她笑了一笑,“我可是堂堂正正地上门,提着礼和瑾轩一起走的正门,也见了他父母。只是他祖母病了而已。”
她母亲也来了一个月,而他们听说还早一些。白瑞雪便也学着颜司然沉默,对外说都是赶回来侍疾,老太太临终时也没瞧见她。
有了身孕,也算是这里认可的红喜事。
许是担心红白冲撞了,也未可知。女孩子已经在跟她母亲学着做当家主母,心里记着姨太太的账,一个来月呢。
而谢瑾轩就是这时赶了来的。他还守着礼,先去见了她祖父才过来的。
白瑞雪对上谢瑾轩的目光,微微点头致意。
这些年在商海沉浮,他已经脱离了年少时的青涩。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今却多了几分老练世故,薄唇微抿,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和漠然。
白瑞雪想到了,大概是祖父的电话打去了谢家,接获消息的谢瑾轩才匆匆赶来接人。
回头谢家老太爷骂了,舅舅也就是谢瑾轩他爹还是要骂的。就跟她哥哥和堂弟犯了错,挨了祖父的罚,回头大伯还有她爹还要各自收拾自己儿子一顿。
这一劫,女孩子倒是逃过了。她娘拘着给她爹绣了个荷包,就算完了事,原是说要做双鞋的。
冬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两日,天色总是阴郁。谢瑾轩的神情始终淡淡的,也谈不上好看。
就这样一个算不上英俊的男人,居然也会有人上门来争,结亲不成结仇似的。
也许,就是那一刻吧。白瑞雪想到了退婚,却又犹豫,她的嫁妆已经抬去了谢家。
她母亲也是来送嫁的,想亲眼见着她嫁进她的娘家吧。她母亲说,“寿珠儿,如此我才能安心。”
一而再的。
所谓前尘往事,过眼,不过云烟。
白瑞雪松开手,重新将白布替解剖台上的尸体盖上。回过神的女孩子转身,步履匆匆。
一刻入了障。直到听到门外的犬吠声才一个激灵,还了魂,已经离得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