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母亲陪着她去县城高中报道。母女两个背着庞大的行李,在江对岸坐了乡间的绿皮火车到了隔壁的镇上,又在这家镇上的旅馆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她们才坐上到县城的班车。所谓的行李,就是两个大蛇皮袋子和那个大布口袋。蛇皮袋子里装着褥子铺盖床单,布口袋里装着薇娅的几件陈旧衣服和一些吃食。因为县城中学里已经取消了学生自己背粮饭自给自足的制度,以前的大灶食堂改成小灶私营,正是打破铁饭碗的特殊时期,学生们上学只要带上足够的钱就可以了。薇娅家穷得叮当响,学费也是父亲东借西借来的,哪里有多余的闲钱呢?薇善德为了女儿的学费几日几夜没合眼,拼命抽旱烟喝包谷酒。最后他挨家跪门,总算凑足了薇娅的学费。
薇娅沉浸在未来的憧憬中,对于父亲凑学费的艰难,她并没有很深的体会。也许是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艰难困苦的生活,因为以前在姑姑家,她们姊妹三个常常是早上饿着肚子去上学,饥饿惯了,就再也感知不了饥饿,不吃早餐反而是一种习惯了。对于金钱,她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该去哪里赚钱?又该去哪里花钱?怎样花钱?
还记得中考复考的时候,在市里,薇娅被市里奢侈的生活所迷惑,她着迷于吃的喝的,因为她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见过尝过这么奇奇怪怪美味可口的食物和饮料。她拼命买了一堆各色碳酸饮料,使劲儿喝了一个弥勒佛般模样,嘴里不停地打着嗝,贾卿乙看见她那副模样,气得直跳脚:“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薇娅蹦闪着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只顾打着嗝儿,不说话。
“你看你白簌簌的那副死球样!”
贾卿乙气得差点晕了过去。
薇娅不是一个没有自尊心的女孩,这种贫穷惯了的生活,对她而言,就是这世界的模样,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至于自己贪图那点美味,这也不是啥大惊小怪的事情,正常人都这样啊。“难道吃喝还分穷人富人,还分山里人和城里人么?喜欢美的东西是人之常情啊!”她毫不在意贾卿乙的暴跳如雷,似乎他就是一个不懂得生活的一个冷酷无情的怪人。
最让人兴奋的莫过于她终于等来了读高中的机会,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迈进县城第一中学了,这是一件多么风光的事情啊。那份来自心底的骄傲油然而生,洋溢在她那纯情的脸上,衬托得她更加美丽俊俏。
县城坐落在两边的山坳间的狭长地带里,可以说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外桃源,依山傍水,山清水秀,从高处望去,排排低矮的平房沿护城河两岸依序展开,错落有致,远处的民舍稀疏别致地掩映在绿树丛花中。整体看来,这坐小县城与这山山水水好似一幅写实的秀丽山水画。
第一次来到这么美的地方,薇娅满眼里都是赞叹。“若是每一天里,我都可以生活在这样如画似的城市里,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在薇娅的眼里,这个小小的县城与市里相比,虽然不可相提并论,但是若将它和西村相比,那真的就是天堂与凡间的差别。
尤其是这所高中,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所花园学府,其占地面积可以和一所普通的大学相比。
“它们真的是太美了,我是不是穿越呢?”
薇娅啧啧地赞叹着。
的确,它太美了!青一色的古建筑,雕栏玉砌,朱壁画廊,假山怪石,花园池水,松柏峥峥,竹荫斑斑。唯有那栋三层高的教学楼和刚刚修建的男女生宿舍楼,显得与主题风格格格不入。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这所学校的美观。
后来,薇娅回忆往事的时候说在她的这一生里,最美的时光就是在这所中学里度过的三年光阴了。浪漫和理想,那是少男少女特有的情怀,那是情感最温馨的港湾。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怨憎,没有爱别离,没有求不得,没有无取蕴,即没有战争、天灾**,只有爱,只有诗和远方。
这一年,随着中专的逐渐取消,读高中的学生也越来越多了,学校也逐年进行扩招,更多的寒门学子走入了这所西村人祖祖辈辈都不敢奢望的学堂。是啊,多读点书有什么不好呢?
那种自给自足的原始农耕生活已经逐日退出了历史舞台,随着西方思想的日渐渗入,人们的生活方式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女人们也日益觉悟自己不再是男子的附庸,应该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里走一走,看一看。
因而一个新的时代即将被迎来了,那就是阴盛阳弱的时代。显而易见,这种社会现象的出现,引发了种种的社会变革。例如,过去一直盛行在各个乡里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已逐日正被男女自主恋爱所取代。随着改革开放的第二次浪潮推进,市场经济发挥的重大作用,各个学校的扩招,许多怀揣着理想的女学生涌进了校园,由过去的屈指可数到今天的男女学生比例即将持平,意味着两千年来赋予男子的权威日益受到巨大的挑战,女子因受到了更多的教育而不再愚蠢无知,在这个社会里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因而其社会地位也越来越高。
“谁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校园里早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高中一年级的新学生随陪同父母来报名,高中二年级和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也一同开学报名了。校园里的阶梯大道上,花园里,林荫道上,甚至操场上都立满了人。背蛇皮袋子的,扛麻布包的,拉小皮箱的,说说笑笑,你挤我拥,熙熙攘攘,如同清晨的农贸市场。
大妈喊着:“你踩着我的脚啦!”大叔在后面笑着:“喂,好嫂子,娃儿们都兴奋着哩,你就包涵包涵。”大妈气得回头嗔笑了大叔一回。“来,你来,你来扛一下皮箱试试?”“谁叫你们太有钱了,搞个那个金贵的东西,自个儿遭罪哩。我们这穷人,没有那些个花里胡哨,弄个蛇皮袋子,管他旮沓麻西的,都一股脑儿装进去,一打包,多省事,扛累了,往那地上一蹲,也不担心别人拿去。”大叔在身后戏谑道。
“你,谁叫你们那穷噶蛋蛋的山坳里长不出金银来,只长石头蛋蛋哩?你厉害,你也去开个金矿银矿啥的,一副穷棒子样。”大妈气得直嘀咕,幸而人多嘈杂,后面的大叔不甚听见。
真是穷人有穷人的开心,富人有富人的烦恼,你不经历他人的生活,又怎知他人的苦?
薇娅回头一望,母亲正背着两个大蛇皮袋子在人群里慢慢地挪动着。母亲本来矮小发胖,在背着个大包袱,就和那搬家驮蛋的蚂蚁一样,圆墩墩的,笨笨的,可笑而愚蠢。
但是那一刻,薇娅再也笑不出来,却是眼泪夺眶而出!
尽管在这人山人海里,和薇娅一样贫穷,甚至比她还贫穷的学生比比皆是,尽管她的内心里也渗透着无尽的压抑和自卑,尽管她的内心也是多么渴望那些可爱漂亮的小皮箱和花花绿绿款式奇异的衣服,但是此刻能够让她放纵哭泣的是母亲那无私而伟大的爱!
那是一种深深地震撼,那是一股来自于宇宙深处的最原始的力量刺激。这个女人或许少女时期也和薇娅一样纯情烂漫,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憧憬。然而命运却没有优待她,她只掌握了基本的生活技能,却与智慧擦肩而过,或许她很愚昧无知,但是她也善良而美丽。“多年以后,她也会白发苍苍老去;多年以后,她也会孤苦伶仃病入膏肓痛苦死去。”
想到这里,薇娅再也禁不住了,那泪珠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她又怕人看见笑话,只得回过头拿袖子抹了抹眼泪和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