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没人形到口的斥责生生咽了回去,憋得脸色通红。
小胖子神情兴奋,握住拳头挥舞,低声跟云想容分享:“来了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只是楚留仙长久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那种露出破绽,被人骂得抬不起头来的事情不会出现在其身上。
这事,向来是他小胖子的活计。
楚留仙一手持破铁片刻刀,一手执凳子腿,身上气质瞬间不同,仿佛是一个世间雕刻大家,正在雕琢着平生最满意作品。
此刻他身上洋溢出来的这种气质,让在场众人下意识地摒住呼吸,生怕喘气声大了些,就打扰到他。
“沙沙沙~~”
木屑飞扬,凳子腿在他手中旋转,刻刀则只是随着手腕抖动而在微微颤动着,掌中雕刻飞快地成型。
那是一只猴子。
一只仰天咆哮,振臂挥舞,有不尽愤懑,不尽不甘,怨气、戾气、暴虐,直欲冲破天际的恐怖猴子。
在看到这个雕刻渐渐成型的时候,没人形脸上竟是布满惊怖之色。
此刻,雕刻铺子当中,小胖子和云想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楚留仙的身上,楚留仙的目光始终不曾从手上雕刻移开,竟是没有人发觉这一点。
“这只猴子是不是几百年没碰过母猴子,看这憋的。”
小胖子在那嘟囔,似乎不如此,无法掩饰他在看到这个雕像本身时候,那种心神受到震慑的失态。
“楚哥从哪里看到那猴子的?”
小胖子脑子里浮现出这个疑问来。他打死也不相信这个雕刻没有母本,猴子身上那股戾气,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雕像,都能动摇他心神,可以想见其本体到底恐怖到什么程度?
他甚至怀疑,只要那猴子站在他面前,眼睛一横,他就得尿裤子。
这种恐怖,无法言述,连天都能捅破,人如何能抵御?!
每一处下刀,每一处细节,乃至于猴子身上的每一根绒毛,楚留仙似乎在下刀之前,就在心中有了把握似的,不过片刻功夫,众人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梅师。”
楚留仙随手将破铁片一扔,双手将猴子木雕送到没人形的面前。
他看上去疲惫至极,好像几天几夜没睡了一样,小小的木雕,几个呼吸的时间,仿佛就耗尽他所有的精力。
“这……”
没人形的手有些颤抖,竟是伸不出去接。
“嗯?”
楚留仙再是疲惫,终究不是先前雕刻时候的心无旁骛,顿时发觉不对。
“他这是怎么了?”
“还是说……”
楚留仙低头,看向自己的作品,若有所思,“这猴子还代表着什么不成?!”
他眼中豁然闪过一道亮光,隐隐捕捉到什么。
“你……”
没人形深吸一口气,终于从楚留仙的手上接过暴猿木雕,问道:“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楚留仙心念电转,出口却没有半点迟疑,道:“在镇后的石山下,弟子看到那暴猿石像,心有所感。”
事实上,在他下手雕刻前,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雕出这么一个东西,只是那一刻手随心动,无意识地就选择了那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暴猿石像为本。
“哎。”
没人形叹息一声,摇头道:“怎会这么快!”
“快?”
“什么快?”
楚留仙脑海中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牢牢地记住。
没人形接着道:“记住,以后别靠近那里。”
看他说话的神情,楚留仙听出其中的凝重与正式,知道不是辩解或是疑惑的时候,只是应下。
没人形点了点头,神情恢复平常,又是颓废模样,回到位置上坐下,摩挲着暴猿木雕,感慨道:“论刻艺本身,你可为我师。”
听到这话,小胖子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当然是背着没人形的面。
楚留仙知道定有下文,刚想谦逊,没人形摆手止住,道:“不过,雕得再像,终非原本。”
“嗯?”
楚留仙凝神过来,小胖子、云想容也将耳朵竖了起来。
没人形这话不是废话吗?
这世间再好的雕像,难道还能活转过来,代替其本身吗?当然不会是原本了。
“请梅师指教。”
楚留仙来到没人形面前,正襟危坐,恭敬请教。
“天下之道相通,我们便拿画艺作比吧。”
没人形问楚留仙:“你可懂画?”
“略通!”
“天下画分几种?”
这个问题让楚留仙顿了一下,没有马上接口。
画分几种?
人物、山水、动物?
还是世俗画、宗教画?
……
楚留仙沉吟片刻后,抬头道:“两种!”
“哪两种?”
“一为写实,一为写意。”
没人形点头,似赞赏,又摇头,若遗憾,问道:“第三种呢?”
楚留仙疑惑,哪里来的第三种?
没人形也没有等他答案的意思,怅然道:“你有没有看到过那么一幅画,其中情,其中景,其中人,是某个人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刻。”
“但漫漫长的生命里,再是难忘,终有一曰,蓦然回首,会发现早在不知不觉中,忘了个干净。”
“惟有那幅画,凝固了永远不忘的人。”
“你说……”
没人形看着楚留仙的眼睛,问道:“遗忘了的现在,凝固的不忘,哪一个是真的那人?”
楚留仙不答,他没法答。
那人是什么人?是那个矢志永远不忘的,还是那个真实存在的?
楚留仙也不用答,他已经明白了没人形的意思。
那样的画,他的确见过!
曾记否,少年出山村,身后一片萧瑟,村荒,人寂寥。
那时候,楚留仙让辛夷所绘的画,定格了那个本以为要永远将那一幕铭刻在心中的山村少年。
多少年时光多少事,今时今曰楚留仙已经很少想起那一幕了,如此情形,与没人形的话中情形是何等的相像?
“寄神!”
没人形的声音回荡在楚留仙的心湖当中,如惊涛骇浪,卷起千堆雪。
“画的第三个境界,就是寄神,将神,乃至那一刻的真实,寄托在其中,真正赋予其生命。”
“画如此,刻亦如此。”
楚留仙不自觉地点头,他想起了忘川——龙女泪,想起凝固在那雕塑当中,无数年不散的父爱。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无论是那幅画,还是忘川,终究只是摸到寄神的边,不是没人形真正要表达的东西。
楚留仙回望没人形,眼中精光迸射,朗朗晴空下,却有虚室生白,暗室烛火般的明亮。
没人形突然举起手中的暴猿木雕,高声叱骂:
“你这泼猴,无父无母,无法无天,怎还不去死?”
楚留仙、小胖子、云想容全都被没人形唬得一跳,怀疑他是不是疯魔了,不然怎对着一个木雕喝骂。
小胖子表现得最是夸张,整个人都哧溜到了墙角,眼睛瞄着门,时刻准备脚底抹油。
没人形身上的癫狂一收,问楚留仙:“你说,它若是真,若为活,我敢骂它吗?”
楚留仙摇头,小胖子摇头,云想容摇头。
莫名地,三人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一个景象,一头暴猿须发皆张,高举棍棒,其声震天:
“呔,吃俺一棒!”
“啪!”
没人形将手中的木雕狠狠往地上一砸,暴猿雕像,粉身碎骨。
“你说,它要是真,我敢如此对它吗?”
楚留仙等人再摇头,连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景象一起摇了出去,实在太过血腥。
没人形两手一摊,道:“那就是寄神!”
“我就是要刻出我不敢!”
怎么听怎么别扭的话,恰似一道闪电,划破所有黑暗,一瞬间惊醒了楚留仙。
“寄神!寄神!寄神!”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懂了。”
楚留仙不自觉地扭头,望向某个方向。
他的目光好像能穿透墙壁,穿透空间,一直穿透到那座石猴雕像顶天立地的地方。
隐隐地,楚留仙把握住了没人形话里面的真意,也真正明白了他想要做追求的是什么?
“我做不到。”
“怎么也做不到。”
没人形声音中是不尽落寞,不尽遗憾,“你愿意跟我学吗?”
楚留仙心中一阵一般,满脸痛不欲生;云想容身上银铃声响,好像克制不住在颤抖一样。
楚留仙愈发好奇:
“发生什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