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在这个天热得连蜻蜓都贴着树荫飞行,生怕阳光灼烧了翅膀的季节,火热的人民来信像雪片般飞进了县政府各级部门。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为了救活这个全县的支柱企业,县政府派出了一个联合工作组,大张旗鼓地进驻纱厂,接管了老侯辞职后群龙无首的企业。工作组的到来似乎给绝望中的3000多职工带来了希望。在大伙的强烈要求下,工作组为了平息众怒,答应派人赴南方调查老侯的问题,追讨那些拖欠的货款。
厂里厂外人心惶惶,有些人却一反对常态,变得异常亢奋。原本对领导唯唯诺诺的许班长,已经好几次鼓动大伙向上面反映情况了。隔壁电工班的一撮毛小李也是上蹿下跳,隔三差五地跑过来,把许班长偷偷拉到门外,趴在耳边窃窃私语。我讨厌这个一身媚骨、欺软怕硬的小李,看见他与许班长鬼鬼祟祟的样子,打心里反感,尽量想着离他们远点。许班长看到我不积极参与他们的事,还让几个小学徒别跟着瞎闹腾,心里非常不高兴,私下里找我谈了次话。他从老猴子一来厂就把我踢出电工班,聊到了后来将我赶出招待所,还故意刁难红姐,不按照烈属规定给她安排住房……拉拉杂杂,事无巨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用来激起我内心的愤怒。
“让我搬出招待所的是童主任,南蛮子老侯他不一定知道。”我没有接许班长的茬,轻描淡写地说道,“不给殷红分房子,背后是崔老扒使得坏,欺辱她的是那个操蛋的李书记,也不是老侯的事。”
“你怎么现在替老侯说话啦!哪把你赶出电工班的,能不是老侯吗?”许班长有点急了,吸着两只朝天鼻孔瞪大了眼睛。
“他……也不是针对我一个人的,老刘师傅是南方人,不是也处理了吗。”我还是不接他的茬,又不温不火地答了句。
“吴平,我真是看错你小子子,怎么这样没尿性了?”许班长提高了嗓门,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我现在啊——只想过安稳日子,还有……就是帮着红姐治好小壮的病,厂里你们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吧。”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拿起工具准备朝门外走。
“吴平,你小子整个变了,有美女在怀,年纪轻轻就废了。”许班长在我狠狠地甩了一句话。
我是变了,经历了这些年的事情,心里真有了巨大的变化。这应该感谢师傅,是他教会了我读书,让我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人生的定力,虽然因为红姐的事情,我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原谅他,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依旧会感谢他的。
第二天中午,在许班长的鼓噪声中,我悄然离开了保全班,顶着骄阳出了厂门。为了安抚红姐的情绪,我准备跑一趟县医院,再咨询一下小壮治病的事。
从纱厂到县医院不过两三公里路,在似火的骄阳下,当我骑车到达时,衣襟还是湿透了。问了好几个人,我左转右转,在院子最后的一排平房里,找到了正打牌的小蔡师兄。看见我推门进来,他有些惊讶,忙把手里握着的牌,递给了一位观战的同事,热情地把我拉到了呼呼旋转的吊扇下。
“你小子怎么有空,想着来找我了?”小蔡师兄大概过得比较惬意,几个月不见,原本的一张狐狸脸已经胖成熊猫了。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还想找个医生,咨询一下小壮看病的事,殷红还是一直担心,迟迟不愿去省里动手术。”我无奈地对小蔡说道。
“这医生不都说过了吗?越早治疗越好。”小蔡师兄有点诧异,转而又感叹起来,“你对这母子俩真是上心,比孩子亲爹都好。”
小蔡师兄带着我去了前面的门诊楼,找到了正在午休的儿科主任,这位有着一嘴龅牙,平日为人很刻板的南方人,是20世纪60年代大学毕业后,来支援淮北地区的。主任知道小壮的情况,他听我说了心中的顾虑,督促我们只要有钱,就极早去大医院治疗。关于风险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感冒挂水都有风险,但是你不冒风险,就只有不要命了。主任让我把这些道理告诉自己的妻子,孩子小还没有发育成熟,所以看病宜早不宜迟,应该尽快去手术。他说到红姐是我妻子时,小蔡师兄冲我撇了下嘴,让我感到有些尴尬。
在送我出来的路上,小蔡师兄询问道:“听说县里的工作组进纱厂了?”
“南蛮子老侯突然辞职,说是回南方老家了。”我随口应了一句,头脑里还在想着回去怎么做红姐工作的事。
“哎……还是人家南蛮子高啊。”小蔡师兄直着目光感叹了一句。
我停下步子问道:“你在外边听到了什么纱厂的情况吗?”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在我头脑里萦绕,只是我不愿意让红姐担忧,更不愿与许班长他们讨论罢了。
“老侯早就不想干了。”小蔡师兄原本不大的两只眼睛,挤成两条小细缝,“他早就开始动手啦,现在,他老家私人厂子已经做得风生水起了。”
“他真有自己私人厂子啊,你有什么依据吗?”我瞪大了眼睛,有些急迫地追问道。
“你知道俺老爹退休时是七级钳工,前一阵被老侯给聘到南方去了,一月给200多块钱呢。”小蔡师兄的胖脸上露出了一丝隐秘的笑容。
“老猴子真可恶,贪污了纱厂钱物,办了自己的厂子,这回工作组去南方一准能查出来。”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懑,咬着牙说道。
“你拉倒吧……你真是太天真了,你以为老猴子那么傻啊,他其实比猴子还精。”小蔡师兄看我有些激动,不屑地撇了撇嘴,“如今南方家家开厂,集体私人企业热火朝天,他的厂是以他弟弟名义办的。再说了,当初与我们有业务关系的那些企业,现在转手的转手,改制的改制,破产的破产,当事人都换了几茬了,你去了怎么查人家?连厂子都没有了,人也都不在了,你找谁调查,找谁要钱去。”
小蔡师兄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雷贯耳,惊得我浑身一阵抽搐:“这么说……你当初是知道了这些事,才想办法调出纱厂的?”
小蔡师兄没有回答我:“现在啊……有权的都想方设法往自己口袋里弄钱,老百姓小命始终攥在人手里,你要不坑蒙拐骗,就能一辈子吃苦受穷,我在南方时就已经看明白了,所以才想法……”
小蔡师兄没有再往下说,仰天长叹一声。我们在医院门口分了手,中午的太阳象个大火炉,火辣辣地烧烤着大地万物,我骑行在已经软化的柏油路上,头脑一阵阵地发懵。顶着一阵阵扑面的热浪,当我回到厂里整个人都要昏倒了。
当天傍晚,下了一场雷阵雨,消退了几天的狂躁,我和红姐坐在院子里,聊起了白天的事情。
“你说,厂里的这个货款,还能追回来吗?”红姐剔透的眼神望着头顶的夜空,轻声问了一句。
“红姐——我们还是早点带小壮去省城吧,我……真有点想他了。”我从远处收回了目光,望着夜幕那曼妙的身姿。
天空繁星闪烁,像是无数航标灯漂在河上,我在银河右边看到了那颗耀眼的牛郎,此时,他正深情地遥望着对岸的织女,期盼着一年期盼的日子。
“七月七是不是快到了?”我的大脑有些飘忽,轻声地嘟哝了一句。
“你……咋想到这个来了……”红姐说着依偎了过来,把凉凉的身子投进了我的怀中。
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光尾,消失在了梦幻般的银河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