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她活了半辈子,牛鬼蛇神见的多了,那会儿子一时之间也没能反应过来女儿在说什么。
她看着女儿,久久无言。
后来,许是觉察到了自己说错了话,但作为母亲,她又没有生气呵斥她,女儿索性就一股脑全讲了给她听。
“我每次进洛水宫,宫人都要挨个检查我的食盒,母亲您说,那是我自个儿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我还能害了她不成吗?”
“每次话都还没有说上几句,宫人就来来往往不停地送这个递那个的,搅得人好生心烦,哪里还有心思好好说会儿话。”
她堂堂的亲王妃,去看望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都不能单独在一块儿待着,她也委屈得紧呀。
“我就问问长安身体好不好,长公主身边的那位何姑姑立马就把太医写的脉案给我了,我也不过就是想起个话头。”
此时李氏也顾不得斥责她起个话头的言论,只截住她,沉声问道。
“等等,你是说你进宫看长安,何氏随侍在侧?”
“可不是吗,长安没让她走,我也不好说什么。”
李氏是什么人,哪能轻易被她糊弄过去,她抓住了重点,问道,“那你有吩咐让她退下过吗?”
“我哪能啊,那可是先皇后身边的人。”
女儿反驳得极快,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她当真如此认为,一种则是她有了不能同她这个老婆子道明的心思,只觉得自己应该如此认为方是正确的。
长此以往,她就真的如此以为了。
对这个亲生的女儿,她的性子李氏是心知肚明的,她的女儿是个极简单的孩子。
根本不必她用脑子想也知,女儿是在敷衍她。
于是李氏有些生气了,“说实话!”
女儿稍稍迟疑了片刻,方道,“长安与我不甚亲近,让那何姑姑退下了,我与长安就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李氏沉着的一口气一时之间又上了头,她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她道。
“你!你!你还知道她与你不亲近!”
“若是没有一个下人在,你与自己的亲生女儿竟是无话可说?我真是!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李氏早年间便是个果断的性子,自嫁入伯府之后,更是一路顺遂。
婆母不苛待她,丈夫敬重她,儿子女儿爱重她,且当今圣上也看重儿子,儿媳妇能干懂事,又听话,她再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她只觉得每一日都是轻松快活的,大半辈子操劳这一大家子,如今突然能喘一口气了。
可临到头来,这个女儿竟是出了这么大个岔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把女儿教导成这个模样。
不通俗务,脑子简单到从来都是一根筋地想问题,不,她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可想。
她满心满眼里,就只有风花雪月。
她自己都还是一个孩子呀,怎么能做好为人母的分内事呢,是她这个母亲把她宠坏了,宠得越发不知轻重了。
李氏这样想着。
“母亲,您莫要生气。”
女儿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这么多年了,她依然还像是那个喜欢在她身边腻歪着的孩子。
一个孩子,如何承担得起为人母亲的责任呢,她从前对女儿的舍不得训诫,便成了今日的种种因果轮回。
所以又怎么能怪她呢,是她把女儿宠坏了呀,李氏这样想着。
“阿金,咱们回府。”
彼时的李氏是一句话也不想再与女儿多说,带着人转身就走,全然不顾女儿在后面一路相随地追着她。
她是气坏了,气女儿的不争气,也气长公主的作为。
长公主如此作为,与夺人之子有何区别!
只是她的娴儿啊,竟还懵懂不知。
气归气,但她必须得要回伯府好好想一想,盘算一下。
一晃啊,这已经许多年过去了,都说人老了,上了年纪,记性就不好了。
可李氏却觉得,她年纪越来越大,记忆里有勇无谋且脾气暴躁只敢在家中发脾气的父亲,胆小懦弱却心地善良的母亲……
对了,还有她第一次因为机缘巧合看见当时的忠行伯府世子时天上落下的绵绵细雨让她内心越发愁闷无比时的心情。
那些个人和事,甚至于那些人彼时的眉眼神态,却是越来越清晰可见了。
甚至于往事都还历历在目,可记忆里那个灵动可爱的女儿却已经永久地长眠在那座冷冰冰的回南王陵里了。
她送走了母亲,送走了父亲,送走了族中过继而来的弟弟,送走了公公,送走了夫君,后来,又送走了婆婆。
她以为人生一世,生离死别之痛也不过如此了。
可当她这个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时,到最后竟是连小女儿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她终于一病不起了。
儿媳妇一边掌家,一边忙着侍奉她。
算得上是把她这个老婆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了,即便如此她也是在床上反反复复躺了一年多才好。
她知道,她是一瞬间心如死灰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她一直强撑着一府荣光的坚强突然之间就轰然倒塌了。
她那时候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只想着随了女儿去见丈夫了。
这么一想,大概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吧。
那时候她恨不得随了女儿去,却是忘了女儿还有一个孩子,她应该打起精神去照看女儿唯一的骨血。
不,她未必是忘了,只是不愿意想起,不愿意承受罢了。
她怕自己看见那个孩子就会想到正值大好年华却已是地下枯骨的女儿。
每一个母亲,都是自私的。
女儿眼里是她的夫婿,所以誓死追随。
她的眼里是她的女儿,所以不敢听不敢想,只一味地逃避。
所以她们也怨不得长安不亲近她们,是她们为人母,为人外祖母的报应吧。
李氏如此想着。
“你明白,外祖母也就不多说了。”
“是你母亲对不起你。”
李氏喃喃道,“外祖母,也对不住你。”
慕长安看着面前的老夫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太多了。
无论是目之所及的两鬓斑白,还是老人眼睛里的斑驳岁月,都太多了。
她并没有马上回话,只是看着面前的老人,良久,她才道,“外祖母言重了,长安并没有怪过您。”
其实慕长安与寻常姑娘不一样的一点便是,她从小就与父亲尤为亲厚。
别人家都是孩子与母亲待在一处的时间比较多,她却是正好相反。
她一直觉得她的父王,是很温和的人,也是她心里的大英雄,她崇拜他。
所以父王说,母妃很想来看她,但是母妃身子不好不便进宫,所以就叮嘱父王一定要多看看她的话。
长安一直是相信的。
直到有一次她又把卫彰惹哭了,又怕被阿姐收拾,所以威胁着身边护卫把她送回了王府,美名其曰,找父王保护她。
孩子的心思,总是简单通透的,是以那会儿阿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默许她出宫了。
她们都说她的母妃娘娘是天上的仙女,长得很好看,可是父王总说母妃身子不好,她想回去看看母妃。
若是母妃的身体实在是不好,她明天就会记得把太医一起带回王府。
父王给他的亲卫被她威逼利诱着带着她翻墙而入,她欢喜极了,她是回来过的,是以知道大致的方向,转身便向后院一路跑去,
路上遇见了闻讯赶来的齐管家,要抱着她走也被她拒绝了,还下令下人不要出声。
许久不见,她想给母妃惊喜。
“轻罗小扇扑流萤。”
彼时,小长安看见的一幅画一般的场景时脱口而出了这一句几乎是毫不相关的诗,这还是八哥哥刚教给她的呢。
她其实也不懂,只知道母妃扑蝶的样子,好美好美,她怕一张嘴说话就打破了这个美好的画面。
所以小长安努力地忍住了唤她的冲动,却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王妃如今的身子大好了,膝下只有郡主未免冷清了一点,王爷王妃还这么年轻,咱们王府也需要一个小世子来继承家业了呀。”
是孙姑姑的声音,母妃每次来看她,孙姑姑都在,所以小长安是记得她的。
又有一个声音附和道。
“是啊,王妃可得上点儿心了,郡主是长在宫里的,况且又是女孩儿,偌大一个亲王府,总还是需要一位小世子来继承的啊。”
然后,她听见了母妃的声音。
“长安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王爷前几日还在说,郡主又长高了,王妃下次与王爷一道去宫里看看可不就知道了。”
“宫里诸事繁琐,我不想去。”
原来,是不想。
而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不能来看她。
长安转身就往大门处跑。
她想回宫了,她着急地想回到阿姐身边。
全然不顾身后唤她的一群人,只顾着威胁亲卫,让他带她快快离开,不然就要狠狠地打他板子。
后来,长安凑巧听姜妃不怀好意地提起过后续。
说是父王发了好大的一场火,把王府里的老妈子都给清理了,她的母妃身子骨又不好了,已经病倒了。
而这一次,长安却再没有缠着她阿姐问着她母妃的病情,只是让太医院的太医们去了王府。
她自己却是未曾回去的。
九章亲王看着宫里源源不断送来的药材和两位太医,倒也什么也没有提。
慕长安一直以来都觉得,母亲不是很喜欢自己,母女俩相处都是没话找话的那种,十分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