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嘴里提到的这位“大老爷”自然是指曹寅, 但陶沝心里却清楚明白, 这会儿真正请她过去问话的“大老爷”应该是那位康熙皇帝才对。
这样一想, 她本能地转头看向身侧的太子, 而太子此刻似乎也跟她抱有同样的想法, 只见他身子明显僵了僵,之后便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般,面容坚定地朝她伸来一只手,意思显然是要和她同去。
陶沝见状怔了怔, 身子也跟着微微颤了颤,因为太子这会儿看她的眼神异常诡异, 俨然是抱着一种“背水一战, 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心态。
她莫名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想要去握他的手,但旋即便立刻发现自己眼下的这身装扮实在有些引人注目,当即又将手缩了回来,冲对方小声试探:
“要不, 我还是先换身衣服再去吧?”
然而太子却抢在半空里直接捉住了她未能及时缩回去的那只手, 牢牢握紧:“不必换了,反正曹寅肯定会告诉他的,明日成婚的人是我们,就算没说, 他迟早也会知道的……”
说完, 他便直接转头看了站在一旁的米佳慧, “你先回房去吧!如果有人来问你, 你知道该怎么说的吧?”
听到这话,米佳慧那厢忙不迭地点头,“奴才知道!”说完,又眼带忧色地瞥了陶沝一眼,想了想,率先低头走了出去。
太子这才转头看向仍站在门边的那名小丫鬟,淡淡出声:“好了,你带路吧!”
*** ***
小丫鬟引着两人一路绕至偏院的议事房,据说曹寅一直都是在这里接见其他朝廷官员的,刚走至院门附近,陶沝就眼尖地瞧见院内有两个人影这会儿正背对着院门方向,低头跪在屋外的廊下,
待走近了,才发现其中一个人影是尚善,另一个则是贾应选。
陶沝有些意外,因为小太监尚善是一路跟着他们南下的,所以她可以理解他为何会跪在这儿,但贾应选当初并没有一起跟来,可他也跪在这儿,难道是跟着那位康熙皇帝一起来的?
眼见太子和陶沝两人出现,原本跪在地上的贾应选立刻转过身来,哭丧着脸朝太子一阵猛磕头,声音咚咚作响:“奴才该死,奴才没能完成太子爷您交代的任务——”
他此刻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沉痛,神情也看不出任何掺假的意思,足可见他此刻的举动完全出于真心。
太子见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眼带深意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语气冷然:“是怎么被发现的?”
贾应选停止磕头,语无伦次地冲其答话:“回,回太子爷,是荣泰,荣泰告的密……他说太子爷并没有生病,而是失踪了,万岁爷得知太子爷您已不在宫中,当即震怒,将奴才等人全都押去问话,奴才就照着太子爷您事先交代的那些话说了,说您只是去城郊养病,万岁爷起初已经有些相信了,但这个时候,两江总督突然上折密告江宁织造府拖欠国库银两,并说因此遭到江宁织造府纵火寻仇,他还说江宁织造府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所以才敢如此嚣张,并说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太子爷您,甚至还猜测说您今次南下很可能就是为了与江宁织造局密谋劝万岁爷退位……”
听他把话说完,太子当即狠狠拧眉,但脸上的神情并没有特别吃惊,显然是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们泼脏水的本事倒是比本宫预想中的高明多了……”
陶沝虽然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但脑海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正在这时,正房的门帘突然被掀起,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陶沝定睛一看,对方正是跟在康熙皇帝身边的那位太监总管——魏珠。
魏珠这会儿应该是奉命出来的,一出门就径直朝着太子这边走来,冲后者恭恭敬敬地行礼:“太子爷,万岁爷请您和……”话到这里,他突然顿了顿,像是才注意到站在旁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的陶沝,眸中闪过一抹明显的惊愕,跟着又不留痕迹地垂下眼睑,低头接着自己的话继续往下道:“……和绛桃姑姑一起进去!”
“知道了!”太子冷着脸朝他微微颌首,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你先进去通报吧!”
“嗻!”魏珠听罢,立即识趣地转身离去。
而见他重新进屋,太子这才转头将视线落在陶沝脸上,表情和语气均有些凝重——
“如果我说,我这次离京,根本就没打算再回去,你相信吗?”
此语一出,陶沝整个人几乎是瞬间震住了。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但还没等出声,就听对方又抢先一步继续道:
“……原本,这话是想等明日成婚之时再告诉你的,却没想到……”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但陶沝这厢却已完全明瞭了他的言下之意。而且,她也能够辨别得出,他此刻的丹眸中并没有任何说谎的迹象——
……
“……所以,你相信我,也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处理好这里的一切,我一定会带你走遍大江南北,让你原本的人生目标能够得偿所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
她原本以为,他那个时候在景陵对她所做的一番承诺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却没想到,他竟然是真的想要兑现那个诺言的,而且,还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就独自做了这个重要的决定……他刻意隐瞒了她这么久,并且执意选在婚礼的时候告诉她,大约就是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吧?
眼泪突然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外涌,视线也慢慢变得一片模糊。
因为这一刻,陶沝是真真正正感受到了对方的这片挚诚之心。
她原本以为他做不到,而自己也得不到,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对她的那颗真心或许的确比她想象中的要多的多。
而见她此刻泪水潸潸,太子那厢立刻抬起一侧的袖子替她轻轻拭泪: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因为那时候,我太过心急地想要把你藏起来,不想你再被其他人抢走,所以就……我原本以为那样的安排就已经够了,却没想到欲速反而不达,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强调似得又加重了一分语气——
“不过你放心,这一次,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或惩罚,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陶沝越发有种想要继续流泪的冲动,但一想到眼下的状况,她还是强忍住了,只用力地紧紧反握住了对方的手。
太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干了眼泪,跟着便继续牵着她的手径直走进了房间,而里面的场景也让陶沝再度感到愕然——
因为房间里除了这会儿正端坐在高位上的那位康熙皇帝外,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还有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居然也都一起跟来了,分立在堂下两侧,另外,那位曹寅也在。
而见到太子此刻领着一身嫁衣装扮的陶沝进门时,里面的众人也同样皆是狠狠一怔,大概谁也没有料到两人会以这样的架势出场。
康熙皇帝的脸色尤为难看,几乎不等两人站定就厉声开了口:
“胤礽,你给朕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句问话看似简单,但在经历了米佳慧和贾应选两人刚才的异常表现过后,陶沝自然清楚这里面其实包含了相当多的信息量。
不过太子却是直接无视了其他,只“避重就轻”地冲座上的康熙皇帝出声回道:
“皇阿玛,儿臣明日与她成亲,所以,她才会穿成这样!”
此语一出,在场其他几位阿哥各自脸色一变,其中尤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两人为最。
而康熙皇帝的脸色也因此变得更加难看——
“你说什么?!”他有些气急败坏地瞪了太子一眼,又狠狠剜了站在太子身边的陶沝一眼,跟着又转头看向站在他身侧下方的曹寅,“你既然知晓此事,为何没有及时上报?”
“奴才……”曹寅原本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躬身立在一旁,冷不丁见康熙皇帝这会儿突然将矛头引向自己,当下顿时有些语无伦次,“……奴才还以为万岁爷也知晓此事,因为他们说,这位姑娘一直都是跟在太子爷身边的,所以……”
许是见他此刻表现得一脸惊惶失措,太子不由地在一旁接过话茬,主动揽罪上身:
“回皇阿玛,这些都是儿臣的错,跟曹寅无关——是儿臣要求曹寅不准上报,而且,也是儿臣让曹府帮忙准备成亲事宜,跟曹府无关……”
“成亲?”听他这样一说,康熙皇帝顿时哼声冷笑,“朕同意了吗?”
太子听到这话当场一滞,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拉着陶沝一起跪地,冲前者缓缓出声:“皇阿玛,儿臣是真心想要娶她为妻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情真意切,任是谁听了都不会怀疑他的真心,但这显然触犯了康熙皇帝的禁忌,后者立刻拍案而起,冲其怒声喝道:
“胤礽,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
“儿臣明白,儿臣……再明白不过了……”太子答话的声音很轻且淡,但字里行间充斥的那抹坚定信念却是怎样也抹杀不去的。
“你这个逆子,你想气死朕是不是?”见他此刻毫无“悔改”之心,康熙皇帝当即雷霆震怒,用手指着太子就是一通咆哮怒吼,吼完又直接将战火引向跪在一旁的陶沝,中途也不作停歇,立刻就开始新一轮的“狂轰滥炸”:“还有你这个妖女,勾引太子,惑乱后宫,如今还公然拐太子离京,朕这次一定要重重地办了你……”
“皇阿玛!”太子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急急插话道,“此事与她无关,她先前不记得事了,是儿臣自己想要离京的……儿臣这次南下,原本只是想找神医治好她身上的病,但没想到的是,就连神医也说这病无药可治,所以,儿臣才想着至少在她死前,给她一个名分而已……”
但康熙皇帝却显然并不打算理会他的这番解释,只直接从鼻子里叱出一记冷哼:“你别以为你胡搅蛮缠,朕就会相信你的鬼话,身为太子,你理应清楚私自离京的下场,这个妖女罪孽深重,理应处斩!别以为朕才刚刚复立了你,就不敢再废你,倘若你再敢帮她求情,朕现在就立刻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皇阿玛!!!”
“够了,朕给你两个选择——你是选太子之位,还是选她?”
康熙皇帝这句话一出口,在场其他阿哥,包括曹寅在内,全都被狠狠震住了。
陶沝也懵住了,因为相同的场景,相同的选择,她和他曾经就经历过一次,只不过这一次,多了好些旁观的人。
在注意到那几位旁观阿哥的脸上或多或少地因为这句话而出现了一丝异样的神色之后,陶沝也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看向跪在身旁的太子,想看一看他这次又会做出何种反应。
而太子那厢似乎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正好转过头来看她,并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这一次,他的眼神看起来异样坚定,且带着满满的安抚之意,就像是在无声地告诉她,他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皇阿玛——”
太子松开了握着她的那只手,转而朝高座上的康熙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然后慢慢抬起脸,迎上对方的视线——
“如果儿臣没记错的话,这个问题,您五年前就问过儿臣……”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从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却同样让在场其他人全体震惊。康熙皇帝的眼神也瞬间变得阴骛起来。但太子却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还在坚韧不拔地继续往下陈述事实——
“……儿臣当年选错过一次,结果却间接导致她消失了整整三年,这三年,儿臣每日都过得生不如死,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如今,儿臣好不容易才等到她重新回到儿臣身边,儿臣再也不想错选第二次,不想再重新经历那样的折磨了……”
他说到这里,又重新回过身来握住了陶沝的手,拉着她一起朝康熙皇帝磕了一个响头——
“皇阿玛您曾经告诉过儿臣,身为上位者,无论做任何事、任何决定,都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儿臣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停了停,明显加重了一分语气,一字一顿地郑重起誓,“只要皇阿玛您肯成全我们,儿臣愿舍弃这个太子之位来保她!”
他最后这句话一出口,在场其他人全都被彻底震慑住了,包括陶沝在内。
眼泪突然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尽数溢出了眼眶,一颗接着一颗,无声地滑过脸颊,滚落在地。
因为太子的这句话,她真的等了很久很久,也等得相当辛苦,但如今亲耳听到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她第一时间的反应并不是喜悦或欣慰,而是满满的心疼,且莫名疼得厉害。
因为她很清楚,放弃那个位置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他却没有再犹豫,连一丝一毫的迟疑都没有,跟五年前的那次,完全不同,他是真的放下了……
“请皇阿玛成全!”
康熙皇帝自然也瞧出了太子的这一点细微变化,当下恨恨地瞪了跪在他身旁的陶沝一眼,眼神决然一凛:
“好,你是铁了心要娶她对吧?既如此,那朕再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朕成全你们,你可以不当太子,也可以娶她,但成婚之后,她立马就得死;其二,你即刻跟朕回宫,老老实实当朕的太子,从此以后不准再见她,而她也不准再进京,但,可以继续活着……你选一个!”
“皇阿玛!您怎么能……”
太子显然是被康熙皇帝此刻新提出的这两个选项给震住了,眸中也闪过一抹明显的惊异之色,应该是没想到后者会采取这样的反对手段。
而陶沝这厢也同样有些意外,但她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此,她更想知道太子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如果是她,她一定会选第一个,因为如果注定日后无法再相见,那跟现在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而且,师兄也说过,如果他们今次不能成亲,三年后,她还是一样会死,甚至,还要不了三年……
只是——
这句话,她无法就这样说出口,也不想逼太子做这个决定……
“皇阿玛,儿臣……”太子那厢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才刚起了个头,就再度遭到了康熙皇帝的无情打断——
“胤礽,朕已经给了你两个选择,你只能选择其一——你既然要跟朕谈条件,那么规矩自然就得由朕来定,因为朕,才是这个大清的皇帝!”
他这句话说得霸气十足,而且当中绝对没有半点玩笑或是转圜的余地。
太子当即沉默了,而其他人也继续保持无声。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连呼吸声也好似彻底凝滞住了。
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陶沝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清亮的嗓音自耳边缓缓响起,但他给出的,却是一个让在场其他人都出乎意料的答案——
“儿臣,还是想要娶她……”